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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说] 外国微型小说欣赏丨谢志强:表和里,翻或拉的颠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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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0-26 18:36:5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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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开拉链

                                      【以色列】埃特加·凯雷特

  一如既往,一切都是从一个吻开始的。艾拉和齐基光溜溜地躺在床上,两人只有舌头搅在一起。就在这时,艾拉感觉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我伤到你了吗?”齐基问。在艾拉摇头时,他又立刻补充道,“你流血了。”确实,艾拉的嘴巴流血了。“对不起。”说着,他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找了起来。最后,他从冰箱的冷冻室拿出制作冰块的格子,对着案板砰砰砰地敲了一阵。“给,拿着,”他哆嗦着把冰块递给艾拉,说,“把它们贴到嘴唇上,马上就能止血的。”齐基对这些事一直都很在行——他在部队那会儿是个护理员,现在又是个训练有素的导游。“对不起,”他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说,“肯定是我刚才咬到你了。你知道的,一冲动就不顾一切了。”“没关系,”艾拉用冰块贴着下唇,笑着说,“什么事都没有。”当然,她是在撒谎,因为其实有“什么事”。毕竟,这种情况不是每天都会发生:跟你生活在一块的人弄得你流血了,然后对你撒谎说咬到了你,而事实上,你明显感觉到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嘴唇是人体非常脆弱的部位。因为她的伤口,他们几天没有接吻。后来,等到能够接吻了,他们也得非常小心。艾拉能感觉到齐基有什么事瞒着自己。有天晚上,趁齐基张着嘴睡觉时,她把手指轻轻地伸到他的舌头底下,果然发现了异常。原来是条细小的拉链。随着她拉开拉链,齐基整个人就像牡蛎那样打开了—里面竟然是于尔根。和齐基不同,于尔根留着山羊胡子,鬓角修得很整齐,也没有受过割礼。艾拉打量了一会儿熟睡中的他,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齐基的外皮折起来,藏到厨房垃圾桶背后、放垃圾口袋的柜子里。

  于尔根过得很不如意。他们的性生活倒是非常美满,但他经常酗酒,而且一喝就耍酒疯,大吵大闹的,做出各种蠢事。除此以外,他还动不动就让艾拉心生愧疚,说他是为了她才离开欧洲,来这里生活的。不管在现实中还是电视上,这个国家一出现什么坏事情,他就会对艾拉说:“瞧瞧你们国家出的这些破事!”他的希伯来语非常糟糕,说“你们”两个字时,让人听着总是带有很重的指责意味。艾拉的爸妈都不喜欢他:她妈一直喜欢齐基,而管于尔根叫“异教徒”,她爸则老是问于尔根工作的事——每当这时,于尔根就会嬉皮笑脸地说:“啊呀,希维罗先生,工作就像男人的小胡子,早就过时了!”这句话从来也没把谁逗乐过,更不要说仍喜欢炫耀小胡子的艾拉她爸了。

  最后,于尔根离开了,回到杜塞尔多夫搞音乐,靠领救济金度日。“在这个国家,我可能永远也成不了歌手,”他说,“人们会因为他的口音而瞧不起他。再说,这里的人对德国人抱有成见。”艾拉觉得就算在德国,凭那奇怪的曲子和低俗的歌词,他也走不了多远。以前,他还写过一首关于她的歌,歌名叫《女神》。整首歌从头到脚写的都是在防波堤上做爱的事情,还写到她达到高潮时,感觉“就像一阵波浪拍打在礁石上”——当然,引号里的话是他引用的。

  于尔根离开六个月之后,艾拉在找垃圾口袋时看到了齐基的外皮。拉开他的拉链也许是个错误,她想,可能吧,这种事,谁也说不准。同天晚上,刷牙时,艾拉回想起了那次接吻以及被扎到的疼痛,于是用清水连漱了几下口,又照了照镜子——她的嘴唇上还结着疤。仔细看时,她发现自己的舌头底下也有条细小的拉链。艾拉犹豫地用手指摸着拉链,想象里面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她满怀期待,但又有点担心——主要是担心会看到一双长满斑点的手和一张干枯的脸。可能会有个玫瑰花文身吧,她想。她一直想去弄个,但始终鼓不起勇气,怕会很疼。


                                     表和里:翻或拉的颠覆性

                                            文/谢志强

  中国作家莫言的《翻》和以色列作家埃特加·凯雷特的《拉开拉链》的主人公都碰到了麻烦。这种麻烦表现为一个动作:翻或拉。都有共同的兴趣和执着:对里边好奇。

  我也好奇。不过,这种对里边的好奇,对读者来说,是惊奇。阅读的惊奇。惊奇是已经稀缺的情感。作家,要学习这两个主人公,保持小孩一样的好奇,否则,读者就不会惊奇。惊奇并非传奇。

  …………

  以色列作家埃特加·凯雷特的小说《拉开拉链》,是翻的变体——拉,人物关心的也是“里边”。人体作为主人公视角里的物件,类似一个带拉链的旅行包。他的方法:快快地越过现实的边界。也就是一开始就写生活中的异常。不过,在叙述过程中,有着扎实的写实手法。像真的在发生一样。我佩服凯雷特写这类小说的真诚和自信,毫无顾忌,毫不犹豫,他完全沉浸在小说的世界里了。

  莫言的《翻》,从大往小写(所谓大,是小男孩的身世背景:他从哪里来?个人的社会背景)。而凯雷特的《拉开拉链》,从小往大写(所谓大,是带出女主人公的大关系,两个男人的背景)。但是,两位作家的共同之处是紧扣一个动作,贯穿全篇:翻或拉。

  为什么要“拉开拉链”?凯雷特切入小说用了一个小细节来开头:一如既往,一切都是从一个吻开始的。这对男女的舌头搅在一起。舌头是敏感、脆弱而娇嫩的部位。女主人公艾拉的舌头被齐基的舌头扎伤、流血。一奇。舌头泄露了隐秘和撒谎。有悬念,有陌生。

  于是,这对男女的关系发生了变化。由舌到嘴,再到整个身体。小到大。作者给了齐基一个细节:张嘴睡觉。这是个小小的通向秘密之“门”。小说打开的逻辑,就像她打开他,要有一个打开的合理细节或情节的逻辑。乱打开,就失真。

  女主人公在齐基的舌头底下发现了异常:一条细小的拉链。这一拉,拉开了真相,并且,为接下来的情节奠定了基础:她的好奇启动了,或说飞翔了。

  拉开拉链,作者写道:齐基整个人就像蛤蜊那样打开了——里边竟然是于尔根。于尔根是她前任情人,即未婚夫。可以想到,这是一种潜意识的实现,按弗洛伊德的说法是梦的达成。她其实还怀念前男友。前男友这样隐匿在现男友的体内,形成了对比,二奇。凯雷特却极力把奇异往平常里写——回归日常生活。我们通常会抓住奇往奇里写。而高手是把奇异往平常里写。

  艾拉没有表现出惊奇,她像平常一样从从容容地做些善后工作。如同处理垃圾那样,将齐基的外皮折起来,放入垃圾桶。然后,跟前男友过起夫妻一样的生活——写到双方文化的差异,人生的态度,导致前男友跟她再次分手出国。

  爱情出现了数月的空当,于是,无中生有,女主人公记起齐基的外皮——那是个空壳了。一切都不可挽回,她想:拉开他的拉链也许是个错误。这里用的是吃不准的口气。故事进入高潮,是承接了那一个吻受到的伤害。现在,她面对自己,由他者到自己,外转内了,在镜子里先看见伤疤,接着,发现自己的舌头底下有同样一条细小的拉链,想象里面的自己会是什么样。三奇。但作者没有走以奇为奇的路线。

  打开别人容易,打开自己犯难。她期待并好奇“里边”的存在,但她鼓不起勇气揭示。最后,作者点到:怕会很疼。

  其实,疼的是心。但是,她已麻木了。

  可能每个人的“里边”都有一个别人。一旦涉及自身的隐秘,不就像女主人公那样担心、犹豫了吗?不敢打开自己。《翻》中的父亲,不也害怕了吗?

  中国的莫言和以色列的凯雷特,都对“里边”发生了好奇,这种翻或拉的假定,是一种小说的可能性,用陌生的方式抵达我们熟悉的现实,呈现了人类普遍的情感。似乎翻开或拉出了每一个人的隐秘。两个关于里边和外边关系的故事。

  一座楼房得有个基础,小说像一座楼房。从作家与读者的关系来说,我启用一个词:相信。由此,我想到两位作家建筑小说的基础(或前提)。莫言和人物结成朋友的关系,让人物倾诉,形成一种貌似真实的姿态,目的是首先解决一个“相信”的问题。他通过这种方式让读者相信:我讲的是个真实的故事。而凯雷特却不在乎这一点,他直截了当地讲一个不可能在我们认为的现实中发生的故事,他对读者的态度是“信不信由你”。类似卡夫卡小说《变形记》一开始就写出一个人变成虫,也不交代变成虫的技术方面的原因。但是,我看出作家本人相信自己所讲的故事的真实性。莫言的方式,隐含着他的顾虑,得借助一种方式跟读者套近乎:这样你总该相信了吧?!莫言的长篇小说《生死疲劳》,有个东方文化的轮回观念拖着,他表现人物生死轮回之疲劳,就毫无顾虑了。

  年复一年,那么多小说问世,有多少小说能让读者铭记?哪怕一个细节。我记起的是翻和拉的动作,就是这两个动作在我的脑袋里翻来覆去,挥之不去,构成难忘的形象。我想起汪曾祺的小说《陈小手》,说陈小手活人多矣!作家不也争取活人多矣吗?

  汪曾祺的老师沈从文说:“贴着人物写。”我还嫌这不够引起注意,因为人物有许多个侧面多种行为。作家应提取其中一个细节,给人物配套。强化、夸张一个细节,并贯穿始终,颠覆习以为常的思维(某种意义上,小说需要有一种颠覆精神),让一个有含量的细节发挥巨大的能量。所以,我认为:要贴着细节写。我是个细节主义者。

  补充一点埃特加·凯雷特的背景。1967年他出生在以色列,父母是纳粹大屠杀的幸存者(我想到莫言,经历过饥饿、运动,其作品里有着疼痛)。他以短篇小说创作见长。短篇小说集《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里边基本上是微型小说。他的小说荒诞、有趣(怎么把小说写得有趣?这是一个经典的例子)。被称为以色列当代最好的短篇小说家,甚至,得到多位当代著名作家的推崇。这是一位没让我在阅读后失望的作家(我在各种推荐、炒作中阅读某些作家的作品,时常会失望),而且,名副其实的杰出。

  所以,我把世界文学天空中的两颗星星对比着来观赏。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些流星消失了,我相信,这两位作家仍然闪烁着小孩纯真的眼神。因为,我忘不了那小说中闪闪发光的细节,它们照亮了人物形象。人物一旦执着,小说就有趣,人物就可爱。
  (刊于《微型小说选刊》2018年第17期)

------选自《微型小说选刊》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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