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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节(沙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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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石闪人

发表于 2024-1-11 12:59:3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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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节(汇总)
季节
冬至
霁雪初晴,临近中午的阳光充满着温情的暖意。过街路牌上几个铁皮字被一丝微风刮得有点摇晃。二个老婆坐在砂礓路边上梳着苍苍白发,小脚下是被过往行人踩得烂七八糟的泥土。
卫康在姥姥家的过道门外做“哇呜”。那是一种淮北平原儿童用泥巴当材料、做成大小如窝头、形如现在浅平锅的玩具。当挥动小手将它们摔在平地上时,会发出“砰”或者“哇呜”的声响。卫康正得意地将他的产品一个一个往上摞,突然一双大头棉鞋出现在他眼睛的余光里,是爸爸,爸爸回来了!不等他叫出声,其中的一只大头棉鞋狠狠地踹在他的屁股上,卫康疼得大叫“俺姥,俺姥”,急速蹦跳着穿过过道,向院落里跑去,卫康爸在后面怒气不休地追赶。
“会普,站住!”,卫康的姥姥手里端着竹筛子,里面红红的蚂虾随着双手的颤抖掉了出来,紧接着一个戴眼镜、系围脖的老头,也就是卫康的姥爷也出现在堂屋门口。
“怎么回事?”,老头的声音不高,也看不见生气的样子,但那两道不怒自威的目光与会普的目光碰撞了一下,立刻把卫康爸的气焰压了下去。
“我打俺儿你还不让打?!”,会普兀自满腔怨气。
“你打打看!”,卫康姥爷从容不迫地掏出一盒“东海”,抽出其中的一支放在嘴上,然后吃拉一声划着了火柴。“卫康,让你爸爸打!”。
会普一股子火气在脑子里窜了一下,正要高声叫骂,卫康姥爷吐出一口烟:“会普,别忘了你是大学毕业,多少年的商品粮白吃了。”
“康姥爷,你也别忘了你是个国民党军医,还是个老右!这回我要与你彻底划清界线!”。会普虽然壮着胆子喊了二句,但口气已明显软了下来。
不要叫你闺女再回东头。会普这时才想起爱怜地看一下儿子,儿子康缩缩叽叽地躲藏在姥娘的身后。接着他回转身啪地一声关上了过道门。
康姥爷与康姥娘交换了目光,康姥爷慢慢地踱步进了堂屋。康姥娘这时对后院叫:素贞,来陪康玩会!随着叫喊声,一个穿细花袄红棉鞋的七八岁的小姑娘出现在康面前。
这是你素贞姨,跟她玩去吧。康姥扭着小脚忙乎去了。
多年以后,贞姨曾经跟卫康说到她当时是如何用软乎乎的棉花袖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如何用里衣裳的一角钱去供销社的门市部买糖吃,如何又找来了街上的小伙伴们陪他玩踢毽子,他却一件也记不起来了,他甚至于不记得他当时长的模样,他只记得一向疼爱他的爸爸不知为何下狠心踢了他一脚!
康爸已坐在椿树下吸了六棵烟。他苦啊,他热桌子冷板凳读了十多年的书,考上大学,分到农业局做了一名技术干部,因为康姥爷的历史不清白,一个劲地在单位挨整。咋晚上在批头会现场,他亲眼看见三七的人用开水把老孙头浇死了,先是用凉水浇,浇得老孙头身上全是冰凌块子,接着成壶的开水倒在手上、脚上,再倒在脖子上,最后壶嘴插进喉咙管一直倒下去,七八个壮汉摁不住他,一个劲地象被杀的羊一样惨叫起来!李会普吓得头挨着胸前的扣子,手笔直地贴着棉裤。回到单身宿舍一看,大头棉鞋里全是尿水。再不跟康姥爷划清界线,别说入党,小命也不知保住保不住!换了内裤,他连夜趁拖拉机跑回了老镇。本来想打康妈一顿出出气,谁知康妈带着康到南头娘家去了。第二天一早他就要找这个反动军医算账!
康爷用一把铁锨堆着砂礓,他想一铁锨拍在儿子的头上!跟康妈本来过得好好的,这是咋啦?三天二头闹着离婚!那一年的隆冬,屋檐上的槐草挂着冰凌条子,镇上的名医孟老风给看病来了,瞧完病,孟老风掖了掖他的烂被角,问:我听说你的儿子考取了?康爷呼噜还气地点了点头。孟老风亲自喂他吃了药,说声保重带着徒弟出了破草屋。不到晌午病就好了一大半。因此当孟老风托人说媒要把大闺女玉英嫁给会普时,他还有啥犹豫的?
康奶正给三孙子卫继喂炼乳,二孙子卫强在一旁玩铁圈,这是爷爷翻了一上午的大煤堆给他找出来的。
跟这种女人过,丢人老八辈的人!康奶给卫继喂完了炼乳,又去牵她的羊。她还指望这几只羊过年给晚辈们发压腰钱哩。会普,我支持你,跟她离!说着,两只颤动的手去端猪盆,不小心脚被砂礓硌着。这个媳妇,太有文化,东家西院的女人们谁识文断字?瞧大冬天的,康连一双象样的棉鞋也没有!锅上不行,针线活也不行。就知道上灶屋里清羊屎!她单位里传说她和小朱好!这还得了,败坏门风呀,老李家虽然是开菜园为生的,但也是本本份份的人!离,跟她离!
康妈坐在柜台后打算盘。一晌午也不知脑子里想的啥,老打错,逢到月底砸账,错一分钱都不行。她嫁到李家五六年了,日子过得顺心又不顺心。顺心的是公爹公婆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康爸又是大学生,在机关工作。两口子的工资加上公爹公婆土里掘地里刨的,日子凑合着能过下去。不顺心的是结婚以后再也不能象婚前那样和小伙子大姑娘们一起疯了。结婚的头天晚上,彩妮握着剪刀问:这大辫子你真剪啊?她用手捋了几遍,说:剪!不剪俺爹的脸抻不开。正要开剪,于小本伸着个叫花子脑袋进来说:瞧,河里摸的鲤鱼,明个给媒人吃。彩妮一脚踢在他的大腿上,吓得手里的鲤鱼掉在地上,活蹦乱跳地沾了一身灰。出去,出去,以后你就没机会逮黄鳝吓玉英了。以后不准来呀,瞧玉峰不打死你!
头脑里越想越乱,算盘打得是稀里哗啦。小朱想上前帮忙,她的脸红得象集市上买的红柿子:滚,滚得远一点。玉峰和康爸知道了不愿你的意!小朱讪讪地捧着茶杯走开:可惜了一杯好茶,凉了。
玉峰神气地走在大街上和过往行人让递着烟卷。他咋晚上一夜没睡,写了三千字的批判稿。他这点墨水不怎么够用,可是他的妹夫会普教他一手绝招,那就是字写错了念错了都不要紧,关键是要抓住中心思想。第一次斗他爸孟老风时,他写不好,也没有勇气念,卫生院院长启发他:咱公社关书记的出身也不好呀,地主,他咋背叛了自已的阶级!想不想跟党跟组织上靠近?你这一辈子就这样钓钓鱼,打打拳吗?这难道不是受你爸资产阶级的影响?不会写不要紧,找人写!找谁写呢?他撕了一张信纸又一张信纸,抽了一根又一根烟,当他划火柴再次点烟的时候,他想起了会普,会普的烟瘾大呀。对,找会普,明摆着的秀才,骑着驴找驴!第二天坐早班车到县里,会普正吃早饭,会普慌忙找碗筷重新打了一份饭菜,两人到宿舍里坐了,玉峰咬了一口馍说:兄弟,要批斗咱爸,我不会写发言稿咋办?会普正要坐板凳,听了这话差点坐了个空:消息是否确实?哎呀,满街的大字报都贴出来了,你还不知道?我找你帮忙连带给你报信。会普叹息道:看来这关难过呀。我说咋让我去海南岛支边!最近我小腹老是疼,身体不允许啊。玉峰再咬口馍说:我给你出个点子,你上午啥也别干了,赶紧把你我揭发咱爸的大字报写出来,好不好?会普腾地一下子从板凳上起身:那是你亲爹俺老岳父!还讲不讲个血缘关系人情世故了?玉峰放下馍说:不要紧,写两张大字报又碰不了他的皮。不这样,你我咋弄?一大家人咋弄?老头子说了,也许这样能保全咱们全家,你看着办吧。会普想了想:就这么办!这就对了,玉峰呼哧呼哧把稀饭喝完,写好了我上午请你在东方红饭店喝酒!给你,东海烟!会普摆了摆手:不要那么大声好不好。
会普给他写的材料真是好,大礼堂里人山人海,高音喇叭架在窗户台上。公社干部宣布:把反动军医隐藏在我们内部的敌人资产阶级分子孟老风押上来!玉峰站起来,第一个走到用红布包着的麦克风前,第一句是:孟老风是资产阶级走狗!会场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接着玉峰指着孟老风说:孟老风养花种草,不是资产阶级走狗是啥?会场上一阵哄笑。玉峰再次问台下的听众:孟老风写字画画,刻印章,是不是资产阶级走狗?会场上齐声回答:是!玉峰抓住机会,大声举起右臂:坚决与资产阶级走狗划清界线!会场上掌声此起彼伏:打倒资产阶级走狗孟老风!玉峰听后执血沸腾,他走近他爹,想踢他一脚,进一步表明革命立场,可他面对瘦瘦弱弱一顿饭只吃半块馍的亲爹下不去手。这时会场上人群都站起来:踢,踢死孟老风!玉峰来不得半点迟疑,上去踢了一脚。孟老风摇了摇头。镜片后面的眼睛直射大儿子。玉峰打了个冷颤:原来爹是嫌踢轻了!他咬咬牙,心里喊:爹呀,你可别嫌疼!上去狠狠跺了一脚。他爹一屁股倒在地上。公社关书记猛然站起身对着麦克风命令:散会!
想到这里,玉峰得意地笑了。他这就动员自已的老婆马兰英今晚上也写批判稿,她的资产阶级思想更严重,什么年代了,还想着唱戏!
马兰英从红木箱子里拣起一件青衣的戏服穿在身上。压低了嗓子小声咿咿呀唱起来。打从运动开始,她就没再敢唱过戏文。多年的功夫早撂下了。她是河南临县的,五岁上死了娘。娘临死前问她:儿啊,娘这一辈子没有好好疼过你,你现在想干啥哩:小兰英低头想了一会:娘,春天的时候你带我赶庙会,戏台上的戏文恁好听。娘说:你记住啥哩?小兰英轻声唱了起来:小白菜,黄又黄,三升两岁死了娘。娘的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孩子,记住,唱戏苦啊。兰英问她娘:唱戏咋苦?娘想抬起头,抬着抬着一歪头没了气。小兰英哭啊,哭得背了气。爹也早死了,第二天小兰英挨着门头磕头,街坊邻居帮忙把娘葬了。当她成为豫皖边区的名角时,不能唱《秦香莲》里面的两句词:大街要来席两张,乡亲帮忙把二老葬。。。。。。,一唱泪珠子就滚滚落下。戏台下的大姑娘小媳妇老头老太太们一起跟着哭起来。这妮子,不是人托成的,咋恁会唱哩。
葬完娘,村里过蚂蚱队,闹蝗虫。邻近的几个村子结队组织戏班子出外逃荒要饭,她到娘的坟前磕了个头,跟着戏班子开始穿州过府,走村串户。先后被几个戏班子倒卖,到了说不清的村镇,挨了教师爷无数顿的皮鞭,遭到一次又一次的调戏呵斥,手不知被人摸了多少回。吃不饱穿不暖。解放后,才活得象个人。这一年唱戏唱到了老镇,老镇的人咋恁喜欢听戏哩,逢会请了三个戏班子对着唱。对戏呀。马兰英一上场,扮相俊啊,台下一片叫好声。当她唱到“大街要来席两张,乡亲帮忙把二老葬”,想起娘临死前自已唱的小白菜黄又黄三升两岁没了娘,想起自已二十多了终身还无靠,想起离开那个小村子就没再给娘磕过头,泪水象断线的珍珠一样,串串落下,把妆都打湿了。老镇的人听得心里惨凄不已,跟着落泪,都说:这孩子懂戏啊,这孩子懂戏啊。
大戏唱了三天,唱了《秦雪梅吊孝》、《三哭殿》、《三上轿》等戏文,把老镇人听的,如痴如醉。为了争座位还打了架。其他两个戏班子早卷铺盖走人了。镇上的几个人头也都是戏迷,说要把这姑娘留下,咱老镇也有戏班子,留下来逢年过节唱给咱听,那是多大的享受!庄三爷想起一个人,谁?孟玉峰,这小子这两天鱼也不钓了,拳也不练了,天天张着个嘴等台上的锣鼓家伙响。刹戏了还一个劲地朝后台闯,说不定是看上马兰英了!找玉峰说说,玉峰一个劲地用掌击墙,打得土墙哗哗地掉灰。庄三爷说:就别练这外家拳了。回头我叫你练气的功夫。赶紧给个痛快话。玉峰挠头:我这倒是没啥,就怕俺爹那关不好过。他是个穷讲究,他老以为自已是书香门第哩。其实。。。。。,不要紧,你爹那里我去说。
庄三爷象徐策跑城那样一溜烟向孟先生家里奔去。庄三爷的远祖是这小镇上的把总,清朝时封的。当年捻子起义,加上盗匪猖獗,大清官府在这里设了衙门。庄三爷的远祖带兵打仗有功也有过,不升也不降,就在这老镇长期住扎下来。这位远祖治理匪乱还真有一套。比如说于寨,寨门寨墙都不行,寨里多老弱妇幼,他就让于大寨主使银钱买通土匪。仅银元就送了两布袋,还有羊三十只,猪六头,活鸡二十只。好酒十二坛。老寨呢,他交给了于二爷,于二爷手下有个三刀,使一杆快枪挡住了土匪。只是马寨留下了遗憾:由于出了内奸,大人小孩一个未留,杀得血流成河。庄三爷的远祖就是那时气死的。多少年以后,庄府在老镇仍是一大户,远近闻名。庄三爷在镇上开行为生,老辈传的。
庄三爷来到孟先生家里,把来意一说,孟先生半晌不语,很久才缓缓说道:关书记也是这个意思。街坊邻居也打过招呼。也不能不给你这个面子。我看这样吧:留下是留下,只是以后得改行,卫生院里缺个接生的,她以后就干这吧。也是功德无量呀。逢年过节让她出来唱几出也还可以。庄三爷低头盘算了一会,觉得人家把话撂那儿了,毕竟是医家,按理说唱戏的死了不能进老坟。就说:行。到底是老先生明白事理。
冬至二
马兰英就这样改行当了医生。嫁给了孟玉峰。玉峰是个转业军人,在卫生院里干行政。为人倒还体贴。马兰英在戏班子里就帮着做饭的大爷做饭,自已缝缝补补,浆洗衣服,苦孩子出身,到了玉峰家里,倒也是觉得自已将来有了依靠。她知道孟先生是礼仪之家,因此处处按照戏文里的大户人家规矩行事。只是不能常唱戏。未免心里不是滋味。戏班子走时,她拿出多年的积蓄,每人给了一块钱,看到戏班子里的小姑娘,他对大伙说:你们要好生看待她呀。和我一样,都是没娘的孩子。大伙挥泪而别:马姑娘,我们不会乱花这一块钱的,以后谁要是想你,就看看这一块钱。离别酒席上,马兰英想唱段高兴的,不知怎么就唱起了“大街要来席二张,乡亲帮忙把二老葬。。。。。。”,弄得大伙一顿饭没吃好,跟着抹泪。
夏天的夜晚,蚊虫多,屋里闷热得没法睡。卫生院里的人都搬张竹床到大树下凉爽。不知谁喊了一句:老马来段!马兰英望望孟玉峰。孟玉峰也是戏瘾早熬不住了,念白道:给娘娘请安。马兰英知道今晚有戏,清了清嗓子来了一段《薛平贵征东》:王宝钏守寒窑一十八载哎,吃苦受累为的是平贵夫呀啊。。。。。。,众人一起叫好。后来不知怎么被孟先生知道了,马兰英不敢再唱。后来发展到逢年过节也不能唱,一唱玉峰就挨打,接着马兰英挨打。慢慢地马兰英不登台了。
马兰英正念想着往事,玉峰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喊道:兰英,又要批斗咱爹了,这回你还得写批判稿。要写深刻一点,不要老抄报纸,还是自已写的生动啊。兰英笑笑说:自已的烟自已不吸,拿给别人吸。回头我也给会普买一包,过过台瘾!玉峰生气地说:我在部队好歹也是排级干部,没这点水平。老二那里你通知了没有?早通知了,等你下达命令还不是正月十五拜年,晚半月了。兰英边说边端来了饭菜。
老二玉亮对里屋喊了一声:今晌午不回来吃饭了。就自顾自地往镇上的红旗酒家走去。他烦,他一瞧屋里的老婆就烦!长得也不劣啊,咋不干活哩。饭也不会做,菜也炒不好,更别说纳鞋底了。成天在屋里睡。这个女人干其他的不行,干哪点破事总行吧,因此他天天晚上吹灭灯就折磨她。一天晚上他正使着劲,爹喊了一声:要下雨了,玉亮还不收东西!从哪以后他就不行了,央求他爹给弄点药吃。孟老夫子说:心病难医,就哪样吧,对你有好处。他也不能明着对别人说,也不能四处求医,自已的爹是名医,说出去丢人哩!他天天为这事心烦,烦了就喝酒。他在拖拉机站工作,干的是调度一类的差事,天天忙于生产,天天有酒喝。没酒钱了就问站长要,站长得想办法。实在酒瘾上来了没钱了就上信合社里找大姐玉英要钱,玉英不给他就贷款!贷款总给兄弟贷吧,天天下乡犁地,一身脏汗,不喝两盅酒解解乏咋行!嫂子对他说晚上要批斗他爹,不管,到时候随便说两句算了,喝酒要紧!叫不叫老三玉杰哩,他将来也是个酒迷,小小的年纪就要酒喝。
老三玉杰已修正了自已的发言稿。洋洋洒洒,不下万言。他还没有高中毕业,但学校上课就那回事,不是学工就是学农。天天帮助贫下中农建房脱坯,夏天烈日炎炎,一脱就是一天。胳膊上的皮晒黑,起泡,掉皮,手上开出了厚厚的茧花。饿了啃自已带的干馍,渴了喝水桶里的水。也不管是井水还是河水,逮住就猛灌一气,象饮牛似的。解渴呀。冬季天天晚上开批判会,他的作文写得好,是全校有名的秀才。他不怕。不断有同学问他:你的作文咋写得这么好哩,你家是医家,与语文搭不上边吧。他笑笑,不多作回答。他们不知道,就中医来说,不学好语文还真不懂望闻问切。不学好语文你能看得懂《黄帝内经》,你能知道《本草纲目》上写的啥?他不仅爱看报纸,还喜欢读中外名著。《水浒》、《三国》、《西游记》不知道看了几遍了。其实他比较喜欢政治。他的理想首先是做一个象关书记那样的人,能够在公社万人大会上坐在麦克风前讲话,不断有秘书前来递烟倒茶,他手挥着,不时拉一拉大衣领子,以增强讲话的语气或者份量。他喜欢看地图,他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是这个世界的主人。那些道路河流呀,那些山川阡陌呀,在他眼里都是一个个小红旗,他要一个一个把小红旗插上去!
冬至三
因此玉杰常常没日没夜地读《资本论》、《毛泽东选集》、《共产主义左派右稚病》等政治理论书籍。他的斗室里堆满了《人民日报》、《参考消息》、《安徽日报》等报刊。孟先生有时走到他的窗户前,轻轻地屈指扣窗条:玉杰,不要看得太晚。身体要紧啊。书是读不完的。光读书也是没用的。要多动动脑子啊。看一会,思考一会,思考一会,再看一会。玉杰答应着好好,全然不听金玉良言。
玉杰在学校里也是个学生王。运动刚来的那阵,他花了一块五角钱刻了一枚“老镇中学前卫红卫兵”的印章,领着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要革命。不料印章被公社关书记收走,理由是学生应以学习为主。将来革命是你们的吗!关书记对他们挥了一挥手,跟着的秘书就把那枚价值三斤猪头肉的印章收进了一个塑料袋,全然不顾他们的抗议。于小毛气病了,躺在床上不起来,玉杰用温度计量了一下,还真有烧。三十九度五。于小毛哼哼叽叽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庄三爷的宝贝千金二凤轻轻抽泣起来。玉杰说声你们等着,不大一会从镇上红旗饭店用油纸包着二块卤肉回来。于小毛一见猪头肉,烧也退了,头也不疼了,连声说:我这是气得不能吃饭锇的呀。手也不洗,抓起猪头肉就咬。
从于小毛家里出来,玉杰和二凤愉快地交谈着。二凤咯咯地笑着:玉杰哥,你真有办法。玉杰嘴咧咧:他这是心疼那一块五毛钱!那弄的烧,三十六度五。正常得很。此时月亮洒下满地银辉,小河水一动也不动。突然惊飞起来的鸟儿扑扑楞楞向树林里扎去。二凤停住脚步,眼波流转望着玉杰:玉杰哥,我喜欢你,我佩服你!玉杰本来想说咱们走吧,明天还要起早给东头生产队运粪呢。可是二凤身上散发出来的青春少女气息与香脂气吸引了玉杰,他轻轻揽住了二凤的腰,继而整个身体贴了上去,二凤一动不动,任由他摆弄。不大一会,玉杰直觉得全身打了个冷颤,一股热流从双胯间流出,浸湿了内裤。。。。。。
想到这,玉杰浑身有点躁热。他点着了一支烟,烟是从爹开处方的书桌上偷来的。镇静一下,大事面前不能儿女情长!他给二凤写了一张纸条:二凤,请通知于小毛、大方、三社几位同学到我这里来。十万火急。玉杰。然后让素贞跑步带给二凤。
等诸位干将到齐,玉杰每人发给他们一块糖,糖是他三叔从省城托人带回来的。下面布置任务:你,于小毛,守在台子下面,严防阶级敌人靠近你叔!大方,坐在前排,我一示意你立即喊口号!声音一定要比别人快,比别人高!三社,守住大门,别让六班的那帮坏小子趁机捣乱!二凤,准备好急用药品,注意回来帮你婶子烧水。。。。。。
康姥戴着老花镜在给康缝棉鞋。这个家太让她担惊受怕了。她一辈子似乎都是在不安中度过的。饥荒、灾年,跑反,象影子一样紧紧跟随着她。康姥爷那年外出治病,家里只有她和玉峰、玉英几个孩子。听着土匪叭叭地打枪,她慌忙跑到茅房里站着,不小心滑到屎坑里。大气也不敢出。听着玉峰和那些熟悉的乡音争吵,撕打,她的心儿都快碎了。玉峰,你傻呀,他们要啥你给啥就是了。你又打不过他们,吃亏的还不是你!那年杀手砰地一枪打在康姥爷身后的药箱里,他听见哎哟一声,急忙出来,一个趔趄闪住了腰,直疼了二月有余。每次康姥爷外出给军队伤员手术,她都是坐到半夜不睡觉。。。。。,现在儿子女儿们相继成家,兰英不生,是她的一块心病,二儿子也有四个孩子,二儿二闺女,由她做主,大孙子过继给了玉峰。也算他有后呀。大闺女玉英真争气,到李家生了三个男孩儿。尤其这个康,聪明伶俐,这个家大小都惯着他。玉杰和小女儿玉芳还在上学,两人成天也不知上的啥学,天天弄一身泥巴回来,一问,是在脱坯!两孩子到现在也不吃饭,先给康姥爷盛上!他今晚黑又要挨批斗哩!
孟先生拆开来信看了又看。信是他三弟从省城寄来的。二十天前他给三弟写了一封信。内容只有四个字:现在可忙。现在复信来了,也是四个字:病人很多!他一看信就知道事情不妙。还要运动!
季节 冬至四
孟先生弟兄五个。父亲在孟镇原来也有一二顷地。爱好写写画画,是当地颇有名望的人。所作《寒鸦枯枝图》曾被省博物馆收藏。老二老三学医,分别去了六安和省城。也成了有名望的医生。老四最娇,留在家里照顾二老双亲。老五早年参加革命,后因一起冤案,屈死在孟镇。他有时骑马,有时步行,有时背着个钱褡子,有时挑个担子,穿梭往来于乡村集镇之间。夜里开会,白天工作,成天想的是革命成功,受苦受难的人都能过上好日子。解放军来了以后,他更是兴奋异常,觉得是人生中事业的顶点。自打他被镇压以后,二老双亲天天以泪洗面,不久相继离世。老五的好友常书记托人捎话给他:共产党决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干部,一是一,二是二,总有小葱拌豆腐的那一天。老大孟先生就靠这句话撑着,一天一天度过来了。其实他更不易。早年跟师傅学徒,先学裁剪、木工、瓦工、画匠等手工艺活,再天天背《汤头诀歌》、《伤寒杂病论》,最后学西医。他走的是中西医结合的路子。学成以后先去投军,任少尉军医。不久与国民革命军的一个团长发生了口角,当时年轻气盛,得理不让人,非要和团长抬杠抬出个输赢来。杠倒是抬胜了,只是团长几天后离奇的死亡,死得不明不白,军部怀疑到了他身上。他百口难辩,找个借口逃到家乡老镇,改孟周为孟风,在当地行起医来。渐渐有了点名气。人称孟老风。与老镇上的中医世家杨老兴齐名。俗话说同行是冤家,又说不是冤家不碰头。杨先生是祖传中医,他是中西医结合,西医药效来得快,药价便宜,服用方便。二人本是好友,渐渐生出些龌龊来。言语有些不合,老镇方圆二三十里内的看病的吃药的也分成了三派,有请杨先生看的,有请孟先生看的,有也请杨先生也请孟先生看的。杨先生父子七人,人缘不错。孟先生因给老寨的于二爷治好了几次伤风感冒一类的小病,取得了于二爷及于家爷们的信任。两人都不愿这样,可是丢了主顾就是丢了饭碗,当时是没法子的事。孟先生为此闷闷不乐。于二爷好吸大烟,一来二回,孟先生也染上了烟瘾。解放后大烟不准再抽,孟先生常用头疼粉止瘾。孟先生后悔不已。
孟先生因懂外科手术,解放前国民党的军队牵着大马来请他。治好了伤病再回来。地广人稀行路难,有一回就被土匪绑上。因家里送钱不及时,被塞进麻袋丢进大河,淹得半死不活的又被打渔的船家救起。行医不是靠这个人头就是靠那个人头,讨了这个的好就气了那个人,得罪了不少人。也挨过杀手的子弹,只是没打中,打在了身后的药箱里,吓得他一骨碌趴在了方桌底下。行医难哪!
不要乱说话!不高也不低的声音从过道外传来,他听出是公社关书记秘书小陶的声腔,顿时放了一半的心。虽说有关书记保他,但也不可掉以轻心。关书记找他看过几次病,闲暇时与他谈论地方掌故,花鸟虫鱼,时政大局,颇有些相见恨晚。运动来了,关书记一次也没有登过他的门。小陶前来报信,说明今晚的批斗非同寻常。历经数次灾难,他对生死早看得淡了,个人名利荣辱事小,万一有了闪失,只是后代儿孙咋活?
一包头疼粉止瘾,一支烟提神,一杯茶润身,他已做好的挨批的心理准备。
各个大队批斗队打着面面红旗,敲着锣鼓喊着口号拉着横幅一队队有序进入大礼堂。礼堂内外架着高音喇叭,播放着革命歌曲。大字报和五颜六色的标语张张挨着,挤着,墙根上还掉下几张。这个时候是老镇儿童最快乐的时光,他们跟着大队人马后面瞧热闹,不时拣起未炸的“大雷子”鞭炮用烟把点燃,吓得革命群众跳起脚来。民兵们拿着水火棍巡逻站岗。
玉峰晚饭吃了二个馍,一碗菜糊。怕力气不够,又加了一块糖。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他从《三国演义》看来的。不吃饱肚子咋有力气干革命!他要先到大礼堂,抢占有利位置。在大门口,他碰见了三社,毛孩子来得这么早干啥?三社见了他,挺胸收肚,象他搞民兵训练,只差没敬礼。
烟瘾上来,他闪在一旁刚要打火,旁边一人说借火,他一看火冒三丈,是杨老兴的大儿子杨大军。杨大军看见他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两人都强忍着火气,先是两道目光象两把利剑在空气中交锋,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时而直视,时而斜视,时而压过去,时而躲闪着。接着两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两人都喘不过气来,玉峰笑得只感到小腹阵阵隐疼,坚持一会,再坚持一会,坚持就是胜利。眼前就要两败俱伤,小陶秘书叫一句你们二人快进会场,才鸣金收兵。气得玉峰把烟悄悄把噙湿的半截烟扔在地上。
玉峰进去后就找不到位置了。正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卫生院钟院长用小喇叭喊着:孟玉峰快到前面来,孟玉峰快到前面来。快作发言准备!他手拔拉着挤到卫生院队伍中来,钟院长对着他耳朵说:情况有变,一会我先发言,你再发言。
只听武装部长试了试话筒,高喊一声:把地富反坏右押上来。立刻有民兵领着七八个男女老少上了台子上,少的是替老的顶罪的。关书记讲了两句,意思要有顺序,不要乱。武装部长再大喝一声:把坏分子孟老风押上来!孟老风脖子上挂着牌子,头上插着高帽子,头低得象见了学艺的师父,腰弯得象罗锅子,整个人象被风吹得东摇西晃走上台来。低眉顺首站好以后,批斗开始了。
钟院长第一个发言。他历数了孟老风的罪状,然后又说:孟老风毕竟是医生,也曾经有功于人民,应让他戴罪立功。下面立刻有人高喊:不要替反动军医孟老风讲话!中间派下去!
玉峰大踏步跨上台来。他抖擞精神,要大展雄风。不料刚喊了一句口号:坚决与孟老风决裂!下面就有人哄笑:你决裂个啥?前几天还看见你和马兰英回家吃饭,反革命的饭恁好吃!玉峰吞吞吐吐地说:饭总是要吃的吧。下面接着乱:下去,下去,让马兰英上来。
马兰英一上台,会场上成年男人的眼立刻直了。瞧那身段,瞧那胸脯,瞧那小手,一样的蓝褂子穿在她身上咋比别的女人好看呢?马兰英不用发言稿,走近孟老风:爹,你老糊涂了,地富反坏右你也给他们看病?给他们看病没有啥好处。然后回转身鞠个躬说:我给大家来段红灯记吧。清唱!正要走台步,下面有人说下去,说你脚小你就扶着墙走啦。这是批斗会,不是歌舞会!马兰英嘴里嘟哝着:咦,请我唱我还不唱呢。象风摆荷叶走下台来。
有人又高叫着让老二孟玉亮上来,孟玉亮朝那一站,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酒气。关书记摆摆手:下去,下去。不要丢革命小将的人!
玉杰呢,玉杰呢,关书记的意思是等玉杰发言完毕,有个差不多也就算了。给陶秘书使个眼色,陶秘书报告:玉杰被人挤着过不来!
关书记拿过话筒:今天的会议到此为止。请各大队各单位带回!
我要发言!大家一看,是杨大军,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走上台子:大家说,那有医生吸大烟的,孟老风吸大烟,就是死罪!我的意见:斗到半夜,让他烟瘾上来,让他原形毕露!
关书记皱皱眉头:正因为他有封建恶习,所以我们要改造他。今天的会到此结束。
不料他话一说完,下面马上有三五个人大叫:关书记你一再包庇反动军医孟老风是什么意思?快说,快说,什么意思?你什么立场?!
关书记铁青着脸不说话。人群迟疑了一会儿,象一股巨风吹过水面,掀起了大浪:打倒右派关山,打倒右派关山!
喊了一会儿口号,人们才发现孟老风那边有动静。原来是孟老风的外孙永康拉扯他姥爷的衣服:快回家,咱回家,姥爷。。。。。。
庄三爷逗小康:你姥爷是坏人,不要理他!
小康答:你才是坏人,你白吃白喝!
于小本再逗:你姥爷就是坏人!
你才是坏人,你吃俺姥爷的药不给钱,你一家人吃俺姥爷的药都不给钱。说完叉开两条小腿对着于小本撒了一泡尿。人人们哈哈大笑。陶秘书不失时机地抓过话筒:已经十二点了,请各大队各单位抓紧时间带回,带回。于是高音喇叭响起歌曲,尖锐的哨子声催促人们离开。人群逐渐散去。
冬至五
孟先生由庄三爷和于小本搀扶着,磕磕绊绊回到家里,出了一身透汗。在太师椅子上坐上,喝了三包头疼粉。二支烟的功夫才定下神来。今晚上要不是庄三爷急中生智,于小本在一旁帮衬,他这把老骨头已经丢在大礼堂里了。他感激地看了一眼于小本,没想到于二爷的本家侄子在关键时刻帮上了忙。于小本抹了抹脸说:康这泡尿撒的,哧了我一脸。在条几上抽出一支烟来蹲在门口美美地吸着。康姥拧了把毛巾小心地给他取下眼镜擦脸。老二的二儿子小生、女儿小莲、小叶挤在门口不安地看着爷爷。不一会外女素贞领着永康也回来了。康还想和于小本贫,孟先生瞪了小康一眼,小康立刻懂事地躲藏在姥姥身后。
庄三爷和于小本安慰了孟先生几句,转身告辞,在门口碰见了垂头丧气的玉杰、二凤、于小毛他们几个,庄三爷嘱咐了一句:不要多说话,老先生自有主见,就拉着于小本到红旗饭店吃酒去了。
玉杰刚把侄女侄子外甥撵到外面去玩,过道里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玉杰打开门,见是关书记和秘书小陶,吃了一惊。孟先生闻声迎出堂屋门外。两人紧握了好一会手。
康姥沏好茶端上来。关书记连喝了二口,对孟先生道:接到县革委会的通知,我到五七干校参加劳动,即日启程。先生多保重。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陶秘书一眼。陶秘书哆哆嗦嗦地抽着烟。
二凤仔细打量着陶秘书,见他苍白的脸上架了一幅眼镜,二十多岁,中等个,前身探着,右手夹烟,左手紧张地放在膝盖上。目光与二凤快速地对视,快速地缩了回去。这就是公社大笔杆子陶秘书呀。二凤想笑,瞧他那样!玉杰恶狠狠地瞪了二凤一眼,二凤赶紧捂住嘴。
孟先生和关书记走到里屋叙谈了一阵,领着陶秘书心事重重地离开。
孟先生抬头看了看上弦月,月儿冷冷清清地注视着他这个反动军医。开惯处方的手拎不动手中的大扫帚。玉峰扫得正起劲,甩掉了身上的绿军服袄。小女儿玉芳慢腾腾细细地扫着。起这么早干啥,等会还要上学。玉英也来了,卫康、卫强、卫继还没睡醒吧。于小本不吭不啊地跟在身后。几回要夺老先生手中的扫帚,老先生倔强地不松手。扫来扫去,他只扫了磨盘大的一块。于小本用力夺掉扫帚:叔,象你这样扫,太阳出一树梢子高也扫不完!老先生轻轻叹口气。这些年大烟抽的,身子骨不如从前了,不如学徒那会了。玉峰扫了两片街房,跑过来对老先生说:爹,不扫了吧,做做样子算了,等会还要起茅房里的粪。老先生低声道:要扫,一定要扫,而且要扫得干干净净!玉亮和玉杰咋没来?老大,这是你的错!
第二天鸡叫五更玉芳细声慢语地叫玉亮:二哥,大哥叫你起来帮爹扫街,爹说早起饭吃油条。走到隔壁使劲拍玉杰的门:三哥,还睡,爹都扫一身汗了,你不心疼爹。大哥说了,不上街扫地不允许你跟于小毛他们几个玩!
吃早饭的时候,老先生端起红芋稀饭碗说:老大吃发面馍,老二吃一根油条,老三吃二根,俊芳,吃完油条瞧于小本吃饭没有,如果没有吃,叫他来一起吃。老二玉亮小声嘟哝:爹,我饭量大,一根油条不够吃。老先生不紧不慢地说:就这一根油条还是玉英的。别不知足。
上午玉亮不去上班要去打扫街上的茅房,玉峰说我来吧,娘说上午烩杂烩。再给你打二角钱的酒。
老先生把玉峰叫到一边:跟钟院长说说,找二间房子,我要搬到卫生院去住。先不要和其他人说。
玉英在信合社也有一间宿舍。他就着煤油灯光给康学打毛线衣。针子老捅自已的手指头。她笨,自打从小就笨,家务活不会做,认字倒强。看着别人背书包上学,她闹着跟娘说也要上学。爹听见怒道:小妮子上啥学!还是于二爷听说给他爹贺喜:说不定将来出个女秀才哩!上好上歹好有碗饭吃。你也算开明人士,思想咋恁封建。上到初中毕业爹将不让上了,公社说信合社里要人。其实她想在县城工作,县城不仅是她上学的地方,街市繁华也比老镇强。可爹不让,说女孩子家应在父母身边工作。自打参加工作以后,每次到到县里开会她都争着要去,一是看看母校,二是看看县城。有了三个孩子,再上县城婆婆就不给好脸色。想到三个孩子,她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今晚上卫强跟他奶睡,卫继眼他姥睡,康有点懂事了,一定要跟他妈睡。李会普自从回来就没给她好脸色,她一气之下从东头背着康跑到自已的宿舍。她爱怜地看了看康。给康掖了掖被子。
季节  冬至六
伸腰打了个呵欠,洗洗脚正要睡觉,大门被拍得咚咚作响。这么晚了,谁呀,有人给开门。她听见玉杰和小朱打招呼。接着玉杰推门进来,后面跟着侄子小生。玉杰一进门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咕咚咕咚喝了一阵,对大姐说:半夜老是有人砸咱家的门,爹怕出事,让我和小生到你这随便凑合两夜。玉英惊惶失措地站起来:谁要害恁爷们?玉杰说:我也不知道,不过你瞧杨家弟兄们可有好东西?怕他们斩草除根!玉英去掀被子:我搂着康上东头,你爷俩到这睡。你一个妇女黑更半夜走路要紧不要紧?不要紧。不就一里路嘛。用大衣裹了小康,打了手电筒,朝东头走去。走到义狗桥,后面影影绰绰地跟了一个人。是不是黄维十二兵团的鬼魂?这义狗桥在乾隆年间当年还是一条小河,村民往往涉水而过。有一个陕西商人肩负银两经商路过此地,带了一条大狗作伴同行。商人在河边洗把脸,过河以后紧走慢走到了一百多里地外的颖州府,才发现银两和大狗失踪。一路打听着往回走,到老镇村民还给银两。原来装银两的钱褡子不小心丢在河边,大狗卧在上面,村民撵打不走,竟自死去。银两完好如初。商人感激大狗义薄云天,献出银两修桥,故名义狗桥。当年打淮海战役,国民党的十二兵团大队人马过老镇,义狗桥上狼烟四起,坦克突突地开了一辆又一辆,桥竟然没有压坏。玉英和于小本他们缩在墙头后面看热闹。部队过了七天七夜。家里大门紧闭,有士兵打门要粮,不开门就往里扔手榴弹。在他们家打短工的常江拾起滋滋冒烟的手榴弹往外扔。只听外面嘭地一声,士兵叫喊:有游击队埋伏!快走!快走!有一个掉队的伤病员,手捂着肚子里淌出来的血红血红的肠子,一路惨叫,不忍卒听。不少伤病员就死在这义狗桥下。想到这里,玉英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加快了脚步。头也不敢回,康又重,胳膊累得酸疼。咬着牙到椿树底下,猛然一回头,后面的身影好象是小朱,只见他闪到墙角里。神一阵子鬼一阵子的,想干什么?门缝里亮着跳跃的煤油灯光,康爷和康奶还没有睡。
玉杰对他这个大姐充满了感激。他这个大姐虽然长得不是很好看,但疼爱他们兄弟几个。在他七岁那一年,庄稼不收,老镇闹饥荒。他和于小本、小毛几个小伙伴到县城找给县医院帮忙的爹要饭吃。趁马车到县城以后,天完全黑透。于小本对他说:玉杰,你就在路灯下面睡,我去找叔,你哪也能去呀,不要跑丢了。玉杰答应着好,心里舍不得于小本他们。看着过往的行人,初到县城的好奇逐渐被饥饿、困乏、害怕所替代,咬着手指头昏昏沉沉睡去。玉杰,玉杰,快醒醒,你怎么在这里。他揉揉眼角的眼屎,发现大姐站在他在面前。姐!他放声大哭:家里没啥吃,妈让我来找爹,于小本他们几个不知上哪里去了。呜呜。。。。。。,哭了还哭。大姐领着他到了学校食堂,给他打了二个饼子,一碗稀拉水。他吃完添添碗,说:姐,还有吗?我还是饿。大姐哭着从衣服里摸出半拉菜团子。他事后听姐说:她一天只吃一个菜团子。
回忆着往事,玉杰用手捂住脸。小生已倒在椅子上睡着了。口水流了一脸。
季节  冬至七
陶秘书屋里已扔了一地的烟蒂。他用熏得发黄的左手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大口大口的烟雾从他嘴里吐出来弥漫在屋顶上空。他估计了当前的形势:关书记被打倒,他跟着关书记,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他一向处事低调,谨小慎微。逢人面带笑,从不使坏点子,估计群众不会把他过分批斗。新来的马书记不带他下乡,也不让他参加会议,更不叫他写讲话材料。这都在他意料之中,他倒落得清闲。他高中毕业后参加了县委举办的骨干培训班,被组织部看中,让他跟着关书记锻炼几年。本来想着跟着领导风光风光,也让乡下的爹妈有资本炫耀,没想到秘书是个苦差事,接听电话不分昼夜,写材料熬夜还得自已买烟吸。关书记对他严格要求,连一张信纸也不让他多领。一起干秘书的,早就升了主任、组长,他还是个哈巴狗。这个秘书,他早干够了!换换岗位也好!
想通了心事,他随手拿起一张《人民日报》翻看。这是关书记教他养成的习惯。每天不管多忙,也要抽空浏览一会报纸。最近他不大出门,公社里的气氛有点紧张。干部见了面也不象过去那么热情。尤其大家都知道他是关书记的“跟班”,马书记新官上任三把火,大家有意无意地疏远着他。兔死狐悲,他有一种难言的孤独。
陶秘书,陶秘书。有人轻叩木门,在这晚霞缤纷的傍晚,陶秘书想起了两句古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半掩的房门被人轻轻推开,露出二凤白里透红的健康脸蛋。
噢,我已经不管公章了,你到。。。。。。,不盖章就不能找你办事啦?不等他话说完,二凤咯咯地低声笑起来。听到这笑声,陶秘书想起了家乡平原上盛开的野菊花,想起了小时候吃过的甜甜草,别样的回味悠长!他松开了绷紧的脸,关书记教他女人进门一定要开着房门,他却给二凤搬了一把椅子,鬼使神差,顺手把房门关上。
他盯着二凤看,不知她有什么大事登门。
陶大哥,我有一份发言材料不会写,对你,对你,肯定是小事一桩。二凤轻拢了拢乌云一般的黑发。长长的睫毛下一双大眼睛左右移动,躲闪着陶秘书的目光。
本来要好的大队书记、会计、粮站、供销社的干部找他写材料他不胜其烦,但这次陶秘书愉快地答应了。
陶秘书,我这次发言得到了老师的表扬!真要好好谢谢你,给你,红鸡蛋!
我又不坐月子,这。。。。。
给你就拿着!瞧你这脸白的,象新纳的鞋底!
这个岗位苦啊,一言难尽!
陶秘书,我给你洗衣服吧,
不脏,不脏,哎,哪好,哪好。。。。。
二凤,你在这里呀,你俩头挨头想干啥?小毛趴在窗户上透过报纸糊的玻璃缝叫嚷。
谁在这乱喊!马书记身披蓝大衣,手里拿着一摞表格威严地问。
他俩搞破鞋,陶秘书搞破鞋!
马书记大踏步进了屋,问二凤:是不是真的,说!
没有,只是说说话。真没有呀。。。。。
陶秘书,现在问你!
陶秘书象是在梦中惊醒,他只是握了握玉凤的手,仅仅握了握手,但是在这个特殊时期,他有言难辩,说不清楚!他头硬上去,又低下来。
来人,把他关起来。!马书记的声音在空旷的公社大院里响起,如老鸹进村,令人不寒而粟!
白天黑夜连轴转二十四小时的谈话,有的和风细雨,有的如雷贯耳,有的急风骤雨,有的软缠硬磨。
陶秘书,革命纪律性你丢在脑后了。现在上面要求抓生产,你怎么能干这种事?!
陶秘书,咱们都是党员,这样做对不起党多年的培养呀。请好好反思,请好好反思。
陶秘书,我弄你八辈!你家没有姐妹!那尿窑子里死不了你!赶紧找个上吊绳勒死自已算了!
我光打你的脸,我光打你的脸,叫你不要脸,叫你不要脸。
谈了三天三夜,陶秘书头发乱了,胡子长了,脸更苍白了,脑子里有两个人在吵架。一个要他死了死了算了,一个要他坚强地活下去。每到他撑不住的时候,都有人递给他一支烟,他贪婪地抽着。他感觉到烟比水和食物更重要。他更多的想的是二凤,也不知二凤如何?夜里有人走近窗台小声说:她回家几次上吊投河都没死成。
陶秘书提出要见马书记,民兵说马书记不见,坚决不见。他不会跟一个要开除党籍的人说话。
陶秘书本来是站着,听了这话人整个砰地一声倒在麦秸铺上,民兵掐人中,灌凉水,半天他才缓过气来。
晚上父母来了,父亲把旱烟袋递给他:跟我学农业,修理地球,饿不死!
母亲说:你啥时候都是我的儿!
他挪动着身子跪倒在父母面前。
陶秘书按照公社的指示,搬到于小本的家中来住。白天跟于小本下地劳动,他往死里干,手上脚上起大泡。早起给于小本家里的水缸打得满满的,晚上给于小本喂猪,猪把他拱倒在墙角里。
喂着猪,他眼前出现了红烧肉的幻影。又好象看见玉杰站在墙头外面冷笑。于小本趁天黑把猪杀了。
点着煤油灯,于小本和他喝着大曲,吃着心肺,啃着猪蹄,然后问他想不想女人,指了指拉风箱的老婆。老婆笑笑,红红的灶光映得女人面带桃腮。
陶秘书闭上眼睛,脑子里净是二凤。睁眼一看,拉风箱的真的是二凤。是不是看错了。定定神,真是二凤!
他起身进了西间屋,倒头便睡,睡到第二天早上,于小本对他说:马书记让你回公社,还当你的秘书!
季节  冬至八
靠近于寨卫生院和附近的村子有一个大塘,大塘也不知何年何月形成。一到春夏,塘面上清亮亮的绿波被盯着的小虫子荡起圈圈细纹,白鹭伸着细长的脖子屈着一只腿立在躺着的弯树枯枝上,发出哇哇的叫声。细雨被风吹得若有若无,如雾一般飘荡在塘面上。大塘穿过义狗桥向南流淌,在信合社后面和公路边冲积成一个小沙洲。沙洲附近芦苇丛生,荻花飞舞,野斑鸠和灰喜鹊咕咕喳喳唱歌。水柳轻拂水面,屋影倒映其中,采菱的姑娘划着船儿哼着小曲儿,好看又好听。
老镇人把这河叫老河,把沙洲叫老鼋洲。
相传这里出没着一只老鼋。是临近夏天的中午,小本娘正在河边洗衣裳,河面上突然露出锅拍大的老鼋盖,太阳底下闪着乌青样的光泽,黄嘴叉子头正对着义狗桥的中间龙头,把小本娘吓得我的娘一声往家跑,任由木盆飘在河面上。一只鞋也跑掉了。东头西头南头北头赶集的乡民围过来观看,老鼋翻了个水花,沉没在水底。此事轰起一时。
由于是冬季的夜晚,河面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冰。月光铺在冰
层上,老河俞发清冷。几株老树枝桠乱横,断折了的苇子无精打采地垂在河沿。
天真冷啊,二凤搓搓手。她站在倒扣着的木船旁。
我没感觉到冷!玉杰敞开着袄,双手叉在腰间。
我做了那样的事,玉杰,你不怪我吧?
你们到底干了什么?
我不是说一百遍了嘛,就是拉拉手。
为啥哩?
我觉得他跟你差不多。
月亮慢慢地移到水中央,寒星闪烁在一丝淡云间。
你真要到湖北去?
大姐安排好了,爹也同意了,在家里也没脸见人了。
半晌不说话。
玉杰,你会想起我吗?
。。。。。。
玉杰,你要不要再。。。。。
二凤的身体慢慢靠了过来。
不要过来。
玉杰声音加了气。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支新农村钢笔。
到湖北给我写信吧。
。。。。。。
月儿西移,庄三爷背转身靠在桥石栏上,抹着眼泪。
季节  冬至九
孟家选定了日子,正准备搬家。老先生吩咐:玉杰随他搬到卫生院去住,老二一家五口人留守老宅。玉峰已把卫生院腾出来的两间房子打扫干净。康姥里外忙着拾掇东西、整理衣服。俗话说:破家也值万贯。老先生虽身体不便,但仍忙着收拾书籍医具。正要叫玉杰帮忙,康姥低声告诉他:二凤要去湖北,俊杰一夜没睡。老先生一阵气血涌上头顶,感到头晕目眩,扶着椅子半天才坐下来。康姥丢下手里的包袱,急叫素贞帮忙,才想起素贞咋晚已回乡下。赶紧搀着老先生躺到床上,又催促玉芳去叫玉峰。
康姥问:玉峰爹,不碍事吧?老先生哼哼道:可能是偶感风寒,料也无妨,需要卧床休息。玉峰擦着一头汗赶来:爹,要紧不要紧?老先生手放在额头上说:遇事不要惊慌,惊慌有啥用。去,给我倒杯茶。
到半晌午,发汗药开始起作用,老先生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正要起床小解,门外有人喊:孟老凤在家吗?玉峰头一抬说:坏了,杨老兴来了。老先生披上袄示意玉峰开门,自已慢慢走到堂屋门。杨老兴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打着招呼,后面跟着他的大儿子大军、二儿子大虎、三儿子大彪。
宾主寒喧着到堂屋坐下。杨老兴躬身道:听小侄女玉芳说老兄身有不便,特来看望。孟老风道:偶感风寒,有劳先生。
杨老兴盯着老先生道:听先生说话可是中气不足,我那里还有八钱人参。
老先生神色坦然:自感六脉通顺,不大要紧。
杨老兴急切问:先生可曾用药?
老先生说:已用过清凉解表的几味。
杨老兴松口气:大军,去给老先生把把脉。
老先生伸出手掌阻拦:不必了。玉峰,快给几位弟兄搬板凳,怎么让他们站着说话。
玉峰搬来板凳,大军弟兄三个说什么也不肯坐下,说在老先生面前哪有小辈坐着说话的道理。玉峰不肯示弱,也不坐下。
老先生与杨老兴谈些医家轶闻,地方掌故。
谈了一个小时,大军弟兄三个不见腿软,玉峰有点腿酸,再次想让大军坐下,瞧爹递过来的眼神,复又挺直了腰杆。
玉峰见爹精神不对,要留杨老兴吃饭。
杨老兴笑笑:大侄子,晌午还早着呢,不在这吃了,陪你爹多叙一会儿话。
杨老兴从衣服里拿出一张报纸:老先生在家可学习?老先生受苦了。
老先生急忙道:学习不敢有丝毫松懈,还要改造思想。
杨老兴怪大军:怎么不给老先生的痰盂子倒了?
玉峰抢先一步拦住:等一会我来打扫。
杨老兴又怪大虎:快给老先生点烟。
玉峰慌忙拿起火柴,给杨老兴点上。
杨老兴再怪大彪:老先生累了,快扶老先生到里屋休息。
老先生说:我还能再坐一会,刚才你说到。。。。。。,示意杨先生喝茶。
杨老兴还要说话,门外出现了陶秘书的身影:孟老风可在家,马书记要来教育孟老风。
杨老兴起身:如此我们先告辞,改天再来探望先生。
老先生让玉峰送送。
远远地传来了杨老兴的斥责:瞧你们天天吊儿郎当的,你们弟兄几个都要学习孟老先生为人处事的态度。
老先生等他们走后,先让陶秘书坐下。将痰盂子端到里屋小解,又吸了一支烟才和陶秘书说话。陶秘书说,马书记还有个会。最近生产抓得特别紧,要先生等一阵。
马书记给孟老风作了十分钟的讲话。大意要看表现,看行动,要坦白从宽。然后话题一转说自已有点头晕。
老先生给马书记把了把脉,又给马书记量了血压,说书记是肝火上升,血压偏高,不碍事,吃点降压药即可。
玉峰服侍马书记把药吃下。过了半个小时,马书记又说自已的腿疼。老先生用一把锤子敲了敲,说:书记的腿不好看,我是没有办法的。先生可到外地查一查。
先生可有熟人?
老先生沉思半晌,说:三弟在省立医院工作,抽个时间让玉亮陪你去一趟。
马书记说:等不及啊。夜里疼得很!
过了一月,玉峰升任卫生院副院长,玉亮任拖拉机站站长,玉杰要当兵,没让去。孟老风成了可以改造好的摘帽右派,搬到卫生院去住。
节  立春
这三间屋子背靠于寨的家沟和树林,前面有三分空地。还算僻静。孟先生看着门前的鸡冠花,一丝笑意挂在嘴角。厨房里康姥正在做晚饭,鸡汤的香味飘浮在空气中,引得孟先生饥肠辘辘。经历过一番风波,总算暂时可以安顿下来了。
孟先生的父亲孟老礼在孟镇的小孟庄居住,家里有一二百亩地,管着四五十户佃户。孟老礼耕读传家,诗画小有名气,待人和睦,是有名的仁义人头。但大儿子孟周不争气,是孟镇一带出了名的泼皮。上学倒还可以,只是调皮,读书不敬师长。教书的先生让他以先生为题作诗一首,他出口成章:人之初,性本善,狗咬先生蛋,要不是我撵着,咬得稀巴烂!被先生一戒尺打在头上,撵出学屋。因此孟周游手好闲,逛个戏园子,调戏个妇女,喝个赖酒。这一日正与几个泼皮在酒家吃酒,带了个相好的,被酒友在大腿上摸了一把。孟周上去一拳把人家的门牙打掉,人家叫来三个弟兄,团团围住孟周,孟周掏出八个大洋,才能走掉。人家知道他家里有钱,尾追到家里,孟老礼要摆酒,人家不喝,孟老礼掏钱,人家不收,经人说合,原来人家打听过,要他当场作画,孟老礼叹口气,思考片刻,画了一幅《鲁智深倒拔杨柳》,人家忘了嘴疼,高兴而归。
孟老礼回到书房,也不看跪在地上的儿子,只叫孟老太太给儿子收拾东西。孟周以为父亲要把自已小垛上的麦秸掐出去,一个劲地叫爹!孟老礼给儿子书信一封,大洋十个,打出门外。
孟周出了庄子,回头看看羊肠小径,暮云低垂,炊烟四起,天地之大,不知哪里是自已的安身之所。想起书信,打开一看,原来父亲要自已去找老五孟为。
孟为在县中教书。孟周第二天清晨找到孟为,诉说了自已的经过。要他给自已找个事做,孟为说:你不适合在学校做事,我给你找个师傅学医吧。再说我很忙,顾不上哥。这时有人出出进进找孟为开会。
孟周在师父家学医,学了三年,除了学医术,还打水、做饭、扫地、倒尿盆、罚跪,虽说性情改了不少,还是不老实,调戏师父的独生女儿,被师娘乱棍打出,转而投军。
投军又与团长不合,团长离奇死记亡,账记在他头上,逃到家乡附近的老镇,改孟周为孟风,在当地行起医来。
孟风发誓重新做人,再不调戏妇女。这一日到了庄寨,给庄老头的女儿水莲看病。孟风要显本事,使出隔帘诊治的本事,给庄水莲把病瞧好。原来水莲裹脚,经常洗缠足布,脚气染到了下身,经不住常跑江湖的孟风询问,隐隐约约地说出来,原是小病一桩,经内服外敷,很快见效,庄老头因此找人说合,把女儿庄水莲嫁给了孟老风。
季节  立春二
庄老头第一次嫁闺女,自然大费心思。先请孟风在一处闲宅子里住下。然后从孟镇费子街上购置细花瓷碗,从县城顺河街上扯来细花洋布,请手艺好的木匠做箱子木柜。那时南行北往全是步行,孟风四处行医,一切全靠庄老头内外操持。眼看嫁妆备得差不多了,庄老头忽然想起闺女想要一把洋伞,就地下走到三百里外的亳州去买。婚期已近,庄老头紧走慢走,七日之内跑了个来回。在亳州就感到身体不适,回家起了高烧。一阵昏来一阵迷,嘴里只是叫孟风啊,孟风啊。水莲娘急忙叫人去找孟风。高邻到了百里之外的县城,找到孟风,孟风给人看好了病,正在喝酒。听说以后二话不说借了一匹大马星夜往庄寨赶。到庄老头床前发现老岳父已经不行了。庄老头见到孟风却突然坐起来,又要水喝,喝了大半碗水,和孟风说了几句话,头一歪没了气。
丧事办完办婚事。几个孩子相继出生。孟老风觉得老是没有固定的地点行医不是办法,就托相近的八里怀大庄主找门路。八里怀带着身背盒子枪的八个跟随到老镇找自已的大舅子于老洪说情,于老洪给孟风在南寨门附近划了一块地方,孟风领着几个孩子日夜脱坯,众乡亲帮忙,盖了三间门面,二间堂屋,正式在老镇居住。
老镇有东南西北四个寨门,街上铺了砂礓,有几棵古槐树,都是一搂子粗。少不了住些铁匠、银匠、铜匠、饭店、烟铺。孟老风药铺对面是一家新华书店,店主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当时玉峰已经十二,在书店门口玩到天黑靠在门台子上睡着了,到半夜听见有人问他:谁家的孩子这么晚了还不回家睡?赶紧回家,别叫大人找。接着门里门外出出进进,来了不少人。玉峰迷迷糊糊往回走,好象看见书店的老板站在大槐树后。
叫了好一会门,娘问他死哪去了。赶紧睡。爹屋里断断续续传来说话声:大哥。。。。。。革命。。。。。劝爹把地卖了。。。。。。受苦人。。。。。。,似乎是五叔孟为的声音。他以为是病人发烧说糊话,没放在心上。到了半夜,街上砰叭砰叭地放起枪来。接着后脚门打开,有人向房子后面的大苇塘轻手轻脚走去。
天明对面的新华书店门板上贴了封条。街上传言:书店老板是共产党,八路军,晚黑了领着一帮人开会闹事,被押到县里去了。玉峰想到五叔的声音,心里极害怕。
到了半晌午,玉峰想吃油条,到西寨门油条铺去买油条。刚走到丁字街口,有人乱喊:土匪老抢来了!土匪老抢来了!玉峰随着二三个人到烟铺躲避,老板慌忙上了门板。透过板缝,看见卖浮子茶的废灶旁背靠背蹲着两个人,都是双手使枪,一个朝东打,一个朝西打,打了一二十枪,又听街东的喊叫:伤了一个,快撤!
事后玉峰听说烟铺老板与土匪有仇,老抢前来报复。他的二个侄子给他顶住了。
季节 立春三
玉峰帮着常江挖地窖。常江是界县人,原给地主扛长活。地主虐待他,寒冬腊月的让他盖夹被,三伏天连凉水也不给他喝。磨面、上粪、烧锅做饭,家里地里不清闲。这天给地主照顾三岁的孩子,思前想后,起了歹心,用力捏小孩子的睾丸,把小孩子捏得叽哇乱叫,活活捏死。逃到老镇,投靠孟老风。孟老风象待徒弟一般待他。他心存感激,在孟家住下来。
先挖个四四方方,上面用秫秸檩棍子一搭,盖上土,留个洞。咋晚玉峰上开水铺冲水,掌柜的老六告诉他:看八路军进进出出的,咱这一带要打大仗。老六家里有个洋铁皮砸的喇叭筒,国民党来,他拎着喊,共产党来,他叫各家插旗,土匪来,他端茶送水。老镇的人习以为常。太平日子过久了,反倒不自在。有一阵子老六没乱喊,各家就到老六家去打听。
不到晌午,孟老风一家已钻进地窖。八路军战士在街口分散架了三挺机枪。快晌午,四面八方响起了阵阵排子枪声。只听轰地一声,一发小炮弹在地窖边上的粪窑里炸开,玉峰赶紧趴倒,不小心被喷了一脸屎。正赶上常江在外边蒸馍往地窖里送,不留神馍撒了一地。玉峰饿,要上去洗脸洗手吃饭,被孟老风一巴掌打在头皮上。常江在外面叫:外面炮壳子多的很哪!快来拾啊。玉峰哧溜哧溜爬出去,挎着个竹筐拣子弹壳。拣到机枪跟前,八路不愿意了:小鬼,谁让你们上来的,快回去。顾不得打枪,忙送他们回地窖。这时耳听得嗡嗡地响,抬头望,大肚子飞机涂着青天白日旗擦着树梢掠过小镇。
枪响刚停,外面又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和叫喊声。到傍晚国民党的军队才过去。事后听人说八路军诱敌深入,扎了个口袋阵。也不知从湖南过来的国军上当没上当。
跟着过黄维十二兵团,家里门板、秫秸、麦秸、粮食全给当兵的搜走,门板铺路过坦克,麦秸喂牲畜,粮食当兵的吃,人也裹走不少。玉峰从那以后再也没看到过常江。
十一月,土匪抢人,押人要钱。孟老风房子的后面有一个大苇塘,苇子绵延数十里,一直到南县。玉峰常在后面逮鱼,逮的鲫鱼在院子里堆成小山。逮的甲鱼没人吃,爹让卖给烧卤锅子的。孟老风就躲在苇塘中间的洲子上。玉峰给爹送饭,一天一趟。没有路,光着屁股把饭放在头上,踩水过去。第二天发了高烧,说胡话,爹没啥吃呀,爹要饿死呀。挣扎着起来,娘拦也拦不住,送饭送到爹跟前,爹和着泪水吃下去,连连说:好孩子,好孩子。爹饿死你也不能再来,爹吃鸟蛋喝塘水!
想到这里,孟老风取下眼镜用手抹了抹镜片。
季节  立春四
康奶眼瞪瞪地望着对面的食品站的老王,忍不住高声叫骂起来。两只手气得乱颤。
土改搬到老镇的那一年的冬天,风雪交加。她和康爷正在东间屋里做饭,一个贴饼子,一个拉风箱。听不清是风雪打门还是拍门的声音。康爷让康奶开门,康奶让康爷开门。最后是她开的门。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戴着有檐帽,身披灰大衣,笑呵呵地要找口水喝。康爷说:让他进来吧,出外难。男人自称是老方,在这一带做生意。大雪天,找不到干店和饭店,能不能给他点干粮吃。说完眼直直地盯着冒热气的锅。康爷说你等一会,饼子快熟。老方递给康爷一根纸烟,坐在康爷身边拉起家常来。老方问:家里几口人?康爷回答:家里三口人。还有一个儿子,不等吃饭睡着了。老方又问:儿子上学了没有?学习好不好?康爷笑呵呵地说:这孩子就是贪书。老方抽了一口烟说: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康爷往锅底下填了一把柴禾说:开菜园卖蒸馍为生,能有什么打算。乡下老二不生,两门就会普一个,将来我想要个孙子。老方拍了拍康爷的肩膀说:我给你的小孙子起个名字可好。康奶说:媳妇还不知在那悠着呢。慌的给孙子起名字。康爷见老方戴着眼镜,别个钢笔,说:你是有学问的人,起吧。老方吸了一支烟说:叫卫康吧,保卫穷苦人家的孩子永远健康!乐得康爷合不拢嘴。说话间,饼子熟了,康爷让老方吃个饱,又给老方舀红芋茶。老方临走的时候塞给康爷一块银元,算是饭钱。康爷说:你这是骂人哩。说啥也不要。
过了十来天,老方路过此地,又来找康爷说话。康爷外出做工。康奶说:老方啊,他不在家,你赶紧走吧。外人瞧见我一个妇道人家和你拉家常算哪回事。老方起了童心:那大嫂你送送我吧。外面刮起了大风,康奶头顶蓝花布巾,身穿大襟褂子,送老方到路边上。老方走了好远还说:记住我给你孙子起的名字啊。
打那以后康奶心里就落下病根。老觉得有人说她和老方相好。食品站建成以后,老王吃过晚饭站在丁字路口向她家里望,望啥哩?狗日的!望的日子长了,康奶心里就有一个人说话:他是望你!他知道你和老方的事。康奶开始泼口大骂。
就这样站站骂骂,骂了六七年。
康三岁那一年,还是风雪天,还是做晚上饭。康奶团馍,康爷拉风箱。外面又响起了敲门声。康奶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老方来了?康爷打开门一看,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说:听说恁老俩口心好,我来找碗饭吃。康爷说:锅里做得不够吃,你上别家去吧。年轻人一定要卖康爷的馍吃。康爷无奈,等馍熟给他拿了一个馍,又舀了一碗红芋茶。康就站在年轻人的身边。
康奶骂了半天,老王回了食品站,她才罢休。想起会普和玉英两口,心里难受:玉英虽然不太听话,但她有病了媳妇给她弄药吃,早起给她铲吐的痰,下班回来帮她做饭,也算可以。康奶是个童养媳,受过旧社会的婆婆的苦。也不打算太难为玉英。只是会普嫌弃她咋办?
季节 立春五
康妈叫了几声康爸,李会普没有搭理他。他的脚上已扔了五六支烟头。李会普自打从小就贪书,夏天上菜园里浇菜,爹让他看着菜沟里的水,好改水道浇另一沟的水,他拿着书本目不转睛,一只手伸进菜沟里试着。水来了,他感觉水一凉,才拿起铁锨改水道。没少挨爹的怪。爹教他做事要专心,他就一门心思念书。他脾气好,在学校里老师打他他也不敢吭声。放学回来低头去盛饭,娘看见他脖梗里二道红印子,放下饭碗问他咋回事。他不敢骗娘,说是老师用柳条子抽的。娘拉扯着他去找老师,学不上了也一定要问老师咋回事。他蹲在地上不起来。怕老师不要他。考上吕大寨中学,成绩仍然名列前茅。刻苦努力又考上颖州二中。不擅长文体活动,穿的是小口布鞋,一打篮球窜蹦跳跃鞋就炸线。只好还是一门心思读书。高考考完他和几个老镇的同学在家里玩,别的同学都接到大学通知书了,他的通知书却好象石沉大海。三天两头跑到大队部会计那里去打听消息。等的心里着急着急的。一天会计不在,他透过木窗发现了写有他名字的信封!打不开门锁,用一要树枝子棍慢慢地从桌子上向窗户跟前拨拉。一点一点,拨拉到手里。欣喜若狂地跑到菜园子里,喊叫着爹我考上啦。爹说学啥?他说学农。爹说学农还用上大学,我就是搞农业的,搞了一辈子农业,不要上了,跟我学吧。事情传到关书记耳朵里,关书记把他爹批评了一顿:你一辈子农业搞的有多好?亩产多少斤?搞农业也得讲科学!上农学院上对了,等你儿子大学毕业让他和你比比种地,看谁种的菜好,看谁打的粮食多!他爹又问关书记这样的大学毕业分配参加工作国家可给工资,关书记笑了:国家不给他发工资我给他发!这老头。
大学生活愉快而充实。同学们互相帮助,互相学习。大家也很调皮。夏天一位女同学看教室里没人,把几张课桌一挤关上门在里面睡午觉。也许是头天晚上学的太晚了,睡得很香甜。李会普他们几个男同学进来都贪婪地看着她优美的睡姿。谁也没见过女同学这样睡!一个小声说,她的头发长,一个悄悄说他的皮肤白,还有一个流着口水说她的胸部大!然后问李会普敢不敢用直尺量一量她的乳房高度!李会普也不知是不是吃了虎胆,蹑手蹑脚用尺子一量,报告说:十三点五厘米!女同学惊醒,恼羞成怒:你们是不是大学生,怎么如此卑鄙下流!李会普,你要对你的行为负责!李会普这才有点脸发热。楞楞地站在原地,几个同学吐了吐舌头走出教室。
女同学看李会普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放低了声音说:走,给我打水洗衣服。李会普猜不透女同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女同学脸一红:我要你对你的行为负责!
从此女同学经常找李会普打短工,理由是:你要对你的行为负责!
季节 立春六
寒假二人一块坐火车回家。走到中转站,女同学要下车,她家是这里的。李会普送她到站台,她说:送我到家!李会普急了:要转车!我想俺娘!女同学停住脚步:你娘对你都怎重要?那你回去吧。
过完春节到学校李会普再去找女同学,女同学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态度对他十分冷淡,再也不找他打短工。李会普一直想找个机会解释,女同学没给他机会。毕业后天各一方。
康爸扔下烟把,恶狠狠地看着康妈:要学问没学问,要长相没长相,爹又是个历史反革命!久憋在心中的一口气再也忍耐不住:拉过康妈就打!从屋里打到屋外。左邻右舍纷纷过来劝架。张大婶说:康爸你这是干啥哩:他惹俺娘生气!瞧张大婶不注意,一拳把站在椿树底下躲着他的康妈打个窝心捶!
康妈找康姥爷去了!
张大婶等众乡亲劝李会普赶紧回县城,孟老风不是好惹的!家里有我们,红春娘,丰收爹,可以劝住他们!
天半晚孟老风领着康妈来到东头来。不容康爷说话,康妈一屁股坐在家里的供桌上!康姥爷没地方站,一迈腿上了旁边的吃饭的小圆桌!蹲在上面抽起了烟。康爷说:孟老风你这样叫两个小孩咋过?我还要脸不要脸?孟老风说:康爷你是个好人!康奶说:康姥爷,康妈不懂事你一个老先生也不懂事!康,叫你姥爷下来!康惊慌不安地对姥爷说:姥爷,那是吃饭的桌子,不是板凳。孟老风说:康,你不懂事啊,你爸打你妈啊!我心里不好受啊!
康奶抹下脸说:你这样死活我不让会普和玉英过!
康姥爷说:玉英下来!先回家住几天。说完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康妈去拉被子,东头的人劝,她踩着泥水向西走!
康撵到大路上,大声哭泣着:妈,妈,你回来,你回来!
东头的众乡亲纷纷落泪。
李会普和孟玉英离婚。卫康、卫强跟着他爸,卫继跟着他妈。晚上贞妻来领卫康,走在路上,康掉着眼泪说:我以后咋办呀?小贞姨扯着小卫康说:不要怕,有我呀。
季节  大暑
吃上午饭的时候,康老婆兰子开始给康讲咋晚上做的梦。不吃过上午饭康不让兰子讲梦。兰子放下饭碗,用二根筷子搅着稀拉水说:这个网友很丑。我被他哄他一个大院里,大院里各种要用的东西全得很:电脑、汽车、卫生间。一个好心的老仆女告诉我可以从假山下面的地道里逃走。这事被网友知道,网友要杀了老太太。我说我不逃走,但是你不能打老太太,不能动她一根手指头。我开始担心家里,不知道你的血压咋样?儿子在省城是不是有钱花?打电话找妈妈找不到咋办?想和你手机联系,怕别人听见,想登录QQ,却上不去。急得没办法,醒了。
正说话间,兰子的手机响,康气得扔下饭碗到客厅里吸烟。隐隐约约听到老婆和网友调笑的声音。康气得眼挤着,低着头想心事。最近单位里不顺,有几个人开他的“玩笑”,他苦恼至极,跟兰子说说,兰子一脸顺其自然的样子:我就是个家庭妇女,管不了那么多呀。康想这么大的事,你咋能不管呢,我和你叙叙心里也好受些,我真想一耳巴子扇你脸上啊。
康的手机也响了,是江城小景打来的,问他可要磷肥。他又不种地要化肥干什么?做生意是吧。帮帮老同学吧,红雪还在想着你。康的思绪随着电粒子跑开了。
康在飞来泉公园静坐。湖面吹来阵阵凉爽的风,把绿树叶掠拂得阵阵作响。鸟儿乱声俞发使他的心境清凉。他上了二年高中,又复习了二年,才考上江城财专。对着围墙背历史到天黑,灯下画地图到天明,啃着凉馍默写英语单词,往事历历,不堪回首!
来自全省的同学们正在划船,小会不小心被大付泼了一身水,胳膊交叉放在胸前哈哈大笑。大付又被其他同学冷不丁地推在水里,他用自游泳姿式游了起来,真有点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船的意思!
郑红雪和其他同学跑过来,去买汽水,经过他身边时,没有叫他,而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天渐渐转凉,康和寝室里的几位室友在睡懒觉,郑红雪来发生活补贴,看看康的脏被子,脸上的红云闪了一下。大家要请红雪看电影,而且个个要单独请,红雪抿着嘴:你们穷开心啊。
新学期开学,康又补考,他去教务处查被考分数,听到红雪在问王处长:康这次考多少分啊?王处长说:你问这个干什么?跟你有关系吗?
暑假的时候,康到妈妈那里去探望。
季节  大暑二
康走到柜台前看妈打算盘,他特别留意了小朱叔在不在,尽管他知道小朱已经变成大朱叔,早调走了。于主任坐在小朱的位置上。于叔热情地招呼:康回来了,别看院小,出了二个大学生!于叔话中透着得意:他的大儿子考取了颖州大学。
娘俩回到家里,玉英上下打量着儿子:长得不赖,就是脏!素贞,给康打盆洗脸水。你素贞姨被我安排到信合社上班,一个月拿三百多!馋猫,你又偷吃嘴是不是?
康叫了声姨,从提包里拿出一本琼瑶的《在水一方》送给素贞:姨,这本书写爱情写得好里很哪!姨,你可有爱情?康心里说:瞧姨的身材脸蛋,长得漂亮,不知哪个小伙子有福!素贞大大方方地接过书,心里暗暗嘀咕:康啊,你跟我数碎啥,你跟我数碎啥?打从小我就喜欢你,我的爱情都在你身上啊!
康妈往外倒洗脸水:素贞,晚上自已起伙吃!锅小,还有卫继!
说话间,卫继放学回来,一脸不高兴:老大,你又盯咱妈!
顺着老河刮过来的风让信合社的小院特别地荫凉。信合干部多是一头沉,家里活等着他们,因此不等下班人走得差不多了。红日西斜,小院里平添了几分寂静。
康,听说你好看古书,你可知薛涛是谁?
八大山人是干啥的?
唐伯虎还有一个名字叫什么?
康说于叔有的我知道有的我不知道呀。
素贞在一旁捏着裙子蹲在地上吃西瓜。
蛐蛐儿叫起来,康和妈叙着闲话,叙着死去的爷爷、奶奶、姥爷,康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康妈叹息:你姥爷临死前终于知道你考上了。
康心情一放松,倒在院里的竹床上呼呼大睡。
康妈关上门。
素贞悄悄地起来,站在竹床前,月光瑟瑟地发抖。
她看康的脸,看康的胳膊,看康的光腿,她半蹲在地上,心里叫:康,你快醒醒,快跟姨说说知心话!
素贞,死妮子,你想干啥?想往姓牛的姓李的身上泼粪吗?康妈的影子拉得老长,压低了嗓音怪道。
老不死的!素贞骂了一句,吱呀一声关上了自已的房门。
季节  大暑三
第二天早起,素贞已买来了油条。妈在屋里洗脸梳头。康说:素贞姨,多亏你陪俺妈,要不她一个人拉扯着卫继咋过?对了,听说人家给你介绍了一个,相中相不中?素贞咬着半拉油条说:你操那个闲心干啥?康问:姨,你多大了?二三十了?姨,你要找啥样的?素贞只顾低头喝稀饭:恁妈个老不死的,早知道我心里的主意!
吃过饭,康去看斜对门的二舅孟玉亮。二舅由拖拉机站站长升任小乡党委书记,家里不断好烟好酒,二舅红光满面地说:我先去区里,等我回来晌午喝茅台!二舅前脚刚走,后面来了几个送礼的。二妗子笑呵呵地招待他们。不一会里间屋堆满了高档礼品。中午二舅找人捎信不回来吃,康陪着几个干部喝到日头有一树梢子高。
堂屋里烟雾云绕。正喝着,有人喊:不好了,孟书记和区委陈书记要拼个你死我活!
康随着一群人跑到区政府门口,二舅刚放完三声三眼枪,敞着胸襟,一身酒气,对着区委陈书记说:陈书记,你服不服?砰砰砰又是三枪。陈书记手里拎着个手榴弹:玉亮,你损我的威信,眼里还有谁?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贪污共产党,除了吃吃喝喝,没拿正眼瞧过女人,你也太猖狂了。我看你敢放?
二舅慢慢地端起枪瞄准。陈书记拉着导火索,朝玉亮脚下一扔。玉亮吓得转身就跑。几个乡干部架着,还有几个趴在地上。陈书记那边的人哄然笑起来:假的,教练弹!
到晚上玉亮的酒还不醒。要找人和陈书记拼个你死我活。这个人丢的,以后怎么有脸工作嘛!康姥闻信从卫生院里赶来。用拐棍指着玉亮的脸高声大骂。另一只手紧攥着速效救心丸。陈书记在一旁劝着康姥:喝多了,喝多了。不要气坏你的身体。玉亮指着陈书记的鼻子:你个小日娘的,别给脸不要脸啊。要不是我们几大将顶着,区里的工作能名列前茅!陈书记压住火:玉亮,你已经不适合在本区工作了。我会向组织部打报告。说完扭身就走。康姥气得直捣拐棍。
后来二舅调到临近的区委升任副区长,陈书记调到县委组织部任部长。
想起这件往事,康顾不得吃网友的醋,给闲居在县城的二舅打个电话,拐弯抹角问问是不是退居二线的陈部长捣的鬼!
季节  大暑四
二舅玉亮压低了声音告诉他:咱和陈部长早就没有什么仇了。前天我在街上买菜遇见他,他说他得了癌,手术还比较成功。我说我得了心脏病,医生劝我不可激动。他叹息道:当年你当着你娘的面骂我,我心里难受得很。今天我可要还两句,不然我死不瞑目!谁不是爹生娘养的?孟玉亮,你个日娘的。我回骂:陈书记,你个日娘的。日你娘。日你娘。好啊,我多骂一句,好啊,我少骂一句,算了。算了。两个人各自往回走。
康有失望,原指着二舅能说句话,看来不成。那就找小舅玉杰去。到了小舅家里,小舅醉酒刚醒。拿了一本康送他的《论语》在看。小舅听康说了原委,笑笑:不碍事,我听说你在单位内网开博客,整天不好好工作,大家逗逗你。康心里猛一轻松,要去卫生间。小舅发狠道:你听了以后会尿一裤子。你朱叔是你爸安插的内线,监视你妈的!你爸这个老东西,死得太早了,不然我会跟他好好算账。你要是有你爸扶持着,会这么在单位丢人现眼?!你不知道吧,你爸在大学有一个相好的,你爸跟你妈离婚就是为了那个女人!据说你爸自由后去了女方工作的城市,在那儿呆了三天。往后的事,你就知道了。你看你小时候受的罪,冬天没棉鞋,夏天没人管差点在河里淹死。多亏上海下放知青用铲把救了你!我那时是大队书记,有民兵报告你在大街上卖茶,说是你大奶出的点子。我把你大奶还有他的儿子你姑父抓到大队部好一顿批斗。还有,你素贞姨一直爱着你,你知道不知道?也不知你从哪本破书上看的说什么睡着没有坐着好,坐着没有站着好,她没事就成天站着。她听说你好散步,天天在老镇的大街上一个人走来走去,弄得东头的人西头的人都是看她的笑话!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妈身体不好,对你妈孝顺些,不要象卫强那样成天和你妈吵架,净惹你妈生气。我晚上还有个酒场,我得喝口茶!
从小舅家里出来,康想起小舅的半生,也是处处不如意。当兵没当,大学没考,提干没提,整天喝酒、看书,品茶,养狗,种花。所幸的二个表妹都考上了大学,了却了他的一桩心事。他穷窘的时候,向当卫生院院长的大哥孟玉峰要烟吸,孟玉峰把人家送的假中华往楼下扔,他从那过,以为是给你脸色看。回家只喝了一斤多。
可叹大妗子马兰英,被当院长的大舅气得几回胃出血,终于求医乏术,最后神志不清病故。
康又去看看小姨孟玉芳。姨夫对他不错。他找姨夫办事一办一个准。小县城里没有熟人没法混哪。康想起小时候,姨夫追小姨,那个时候大概姨怕姨夫动手动脚,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姨夫问他:我和你姨结婚好不好?康说:你结过婚没有?姨夫说:结过了。小康说:结过那你就不能再结了。想到这,康哑然失笑。
季节 大暑五
康决定戒掉网瘾。他把这些年发表在网络上的博文用纸打印装订起来,连同五年先进工作者证书复印件送给了正在老镇上班的贞姨。贞姨送他到路边。
贞姨说:当年看《在水一方》,那个男主人公老说自已要写一本书,直到临死的时候才写成。在此之前他一事无成。是个行动上的矮子,语言上的高个。老是讲空话废话。我天天想,康你是不是这种人啊!
康沉默不语。远处一辆客车鸣笛而来。
                             全文完
                        2010年元旦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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