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报》刊登的白小良(梁闲泉)闪小说评论

梁闲泉

文学笔力与余途的
闪小说
文/梁闲泉

以长小说的笔力和知识储备，在闪小说领域默默耕耘的领军者，非余途先生莫属了。这与他长期担任全国文学社团体的领导职务有关，同样有关联的，应该是他的责任担当意识和价值取向以及文学造诣。

这里所说的闪小说，是指600字以内的精短小说，要在几百字的小说中体现小说的力道，“一粒沙见大千世界”，作者的文学笔力显得尤为重要。

倘谈论哪些闪小说作品会进入中国文学史？时间可能是惟一的评判者，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对当下作品进行评价，放眼海内外，以我不算太短太窄的文学阅读而言，毫无疑问，余途先生是不容忽视的存在。

下面，让我们一起看看他的作品吧。先说说他最新出炉的二百多字的闪小说《骨质》，就给了我们很多不一样的阅读感受。小说主人公是贯穿作者系列作品的老愚，老愚有别于滕刚的“异乡人”，也不是王蒙“尴尬风流”的“老王”，是别一种境界风流。且看:

老愚被人踩了一脚，竟然骨折了。老愚不明白，怎么踩一脚就骨折了呢？一脚就是一脚，不是两脚，而且不是狠狠的一脚，更不是使劲跺了一脚，就是踩了那么一下，一只脚踩上另一只脚，只不过不是自己的脚踩自己的脚，是别人的脚踩的。老愚的脚肿老高，半天之后就紫黑紫黑的了。大夫告诉老愚：你是严重的骨质疏松，缺钙。老愚明白了，缺钙，被人轻轻一踩，骨头就折了！老愚又明白一个道理，即使被别人踩了一脚骨折了，这事也不怨别人，只能怨自己。谁让自己缺钙呢。他开始吃钙片，晒太阳。有一天，旁人打一个喷嚏，老愚咳了一声，居然肋骨折了。

文字很少，但经验告诉我们，真理总是以最简单的形式出现，  “一寸短一寸险”，说的是兵器，在文章中亦是如此。方寸间放下天地是功夫，而存道于内则是大功夫。 

《骨质》用看似轻谑的笔触，让我们看到了文字后面的东西——部分国民源远流长的缺乏骨气的劣根性，时至21世纪仍然大有市场——顺大流、一窝蜂、缺乏独立精神，悲矣！

结尾尤妙: 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病，岂是看得见的药物能治得了的？瞧，别人(也许是权威)没说什么，仅仅一个喷嚏，就让契呵夫笔下的“小公务员……”，噢，我怎么穿越了呢？就让可怜的老愚，病又犯了——而且还骨折了。

“老愚”，让我想起了很早时期移山的愚公，早先的寓言讲的是“坚持不懈”，可悲的是，那软骨病也“坚持不懈”地在我们的血液里流淌到了今天。

事实上，一个人、一个民族只有硬的东西不够，比如腰包里硬梆梆的金币，你若是精神上软，那才是要命的。


从力透纸背的字里行间你听见了什么？我似乎听见，余途先生正用嘶哑的喉咙(当年，艾青由于“挚爱这土地”，用嘶哑喉咙喊出了那首动人的诗)喊出了当年鲁老师的那句话——“救救缺钙症患者”，余途先生是不是“含着泪水”，我不知道，只知道我自己读到这里时，是眼含泪水的。

说来，识余先生久矣。当年，程思良先生将余途的《我的马》等闪小说推荐给我，我颇有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之喜。《我的马》流传已广：

我被击中了，从马背上跌下来，血一股股涌出。我的马刹住奔跑，站到我身边。我试图爬起来，抓到缰绳却没了向上的力气。我摸到了粘稠的血，再度趴倒。马向我低下了头。风卷起了身边的沙土。荒外能见到的只有我的马。我挣扎着想再抓缰绳，身子已不听使唤。我的马垂着头凝望着我，我抹了一把血拍向马屁股，用尽力气喊:“走吧!”它转身飞奔而去。风呼啸着压抑我的呼吸，沙土意欲掩埋我的身体。地在震动，那是我熟悉的节奏。我的马，是它带来了马队。

余途先生说，这是他听到的故事，听的那一刻就被打动了。这很重要，因为只有作者自己感动了才有可能写出让读者感动的作品。

这个故事可以是一部鸿篇巨制，而作者仅仅将它浓缩至二百多字的闪小说，不知别的作家怎样认为，据我看，小说就属短篇难写，而且越短越难写。闪小说像浓缩的果汁，兑点水会变成中篇，再加些佐料扩大成长篇也不难，写小说的人大概都知道这个窍门。可是要将一部长篇压制成600字，颇为不易，需要很深的文字功夫。

文中人物性格表现、环境气氛烘托和细节刻画都是十分到位，颇见笔力。借用苏东坡评王维的话——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余途的这篇作品不仅如此，还可以经受各种生活经历的人多种咀嚼。尽管我知道我说出了自己的感受，可能会限制诸位的想象，但我还是想泄密一点最初的感动:永远都不要向命运低头，只要昂首，终会看见苦尽甘来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甚至会收获煎熬后的意外之喜。这是一篇十分湿润的小说，床头备上这样的文字，谁都会坚强地接受生命中难测的意外，然后备好惊喜的泪水，迎接柳暗花明。

余途先生曾说，艺术的魅力在于激发想象力，恰恰是精致的富饶，约束的张力体现出的短而不枯、小而不弱，才是短小说生命力之所在。精短而不失深刻，叙事而不乏哲理，描绘而不缺诗意，不仅对于作者，更给予我们读者多么大的享受啊。几乎在同时，我欣赏到了余途先生的《生命之门》：  

         当我还不是我的时候，我被爱送进生命之门。我得到确定，是因为爱更眷顾我，在生命之门里我开始了心的跳动。门为我紧闭着，我仔细聆听门外的音乐，跟随着熟悉的呼吸手舞足蹈。当我轻轻叩响生命之门时，我已成为母亲最大的骄傲。门里的空间越来越小，我有些急不可待，却不知要打开这扇门是如此艰难。我屏住呼吸，等待门的开启。门外巨大的呻吟声把我穿透。这是一扇古老而年轻的门，当她完全打开的时候，我嚎啕大哭。我知道，走出这门，就意味着永远不能再回头。

一段时间以来，人们都赞美《我的马》，而更具有终极叩问意义的《生命之门》却好像受到了冷落，有人说它不是小说，没有环境描写，仅仅写了一个瞬间。历史上，郑板桥的书法刚出来时，也有人说他不合体统。李清照也批评苏东坡的词不合音韵，也许这正是郑、苏二人的高标之处。创新是第一生产力，这话用在文学上，用在余途的《生命之门》上，可以说是“得意忘形”，千古文章意为先。其实，作为600字的闪小说就是写"瞬间"的。写滴水之“嘀嗒”声，之于水从天上来？房檐来？水笼头？则完全可以省略，同样可以省略的则是滴水的去处(命运)，让读者的想象力掌权吧。

我所认为好小说的要素，《生命之门》都具备，只有好笔力才可达到。一是唤醒性。《生命之门》唤醒了我们记忆深处沉睡的东西。二是朦胧多义性。《生命之门》文字不多，却具备母爱之颂、生命之赞、人生之喻多重含义。作家都爱写童年，最温馨无忧的时候其实是在“门”里时光，一旦出了门，就只有一直往前走了。把往昔的美好，付诸流水和文学吧，我们能做的只有承受和前行。

余途先生的笔力十分了得，是不是有如下的特点呢？我试着说一下个人的想法。

一是残缺美。
往大了说，《红楼梦》就是一种典型的残缺美。往小了说，断臂的维纳斯，罗丹的巴尔扎克塑像，还有，铁拐李的也是一种残缺美(叫做缺憾美也行)。既是结构上的，也是选材上的，写反常的人，走极端的人，变态的人。

二是"印章"美。
我有个论文《闪小说是印章艺术》:“印章是玉石做成的，要有沉甸甸的份量（观点）。不惜在社会和人们心灵问题上留下自己的“刀痕”。敢于介入社会现实，不能对老百姓关心的问题失语。”
       
三是语言美。
十分简洁精炼，富有弹性、诗意。余途先生一直在冷峻地叙述，他只管不动声色地去叙述(描写都很少)，喜怒哀乐，就让读者慢慢去体会吧，作者笔下带“风”，是不是“吹皱一池春水”，是读者自己的事了。

四是达雅美。
余先生的闪小说起笔于俗，这个俗是一种现实的代入感，由俗达雅。先生经营闪小说点破不说破的留白，一种幡然顿悟的机锋，一种见好就收的适可而止，确乎达到了某种程度的炉火纯青。用文学的内蕴为现代人的精神找到一个可以释放的舒缓的出口，这样的雅，是闪小说得天独厚的，也是先生孜孜以求的。先生的闪小说“微”者不微，其意深焉；佛家语“一粒沙见大千世界”，此之谓也。

写评历来见仁见智，然思想性、艺术性和影响力却是铁律，依这三条，揽廿载之闪小说星云，阅神州(含旅外作家)之诸位豪强，从闪小说的任何标准上看，余途先生都无愧于闪小说的领军人物(还有一位是程思良先生)，无愧于闪小说大军的一方翘楚。

2021年4月30日于杭州

作者简介

白小良，本名梁晓泉。网名梁闲泉、孤山泉等。大学教师，长白山下白山市人，定居杭州。

栾加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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