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浩勇作品五题

江雪

　　

　　【作者简介】符浩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海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人民文学》、《小说界》、《北京文学》、《天涯》等全国九十多家省市文学报刊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800余篇（首）。著有长篇小说《四英岭人家》，小说集《无处安放的花瓶》、《不懂哭你就瞎了》、《与春天约定》、《飘逝的紫围巾》，散文集《同在屋檐下》，诗集《城里没有故乡的月亮》等16部。曾获海南省青年文学奖、海南省优秀精神产品奖、国家冰心儿童图书奖、世界华文微型小说创作奖、第六届小小说“金麻雀”奖等。

　　

                                                                          同在屋檐下

　　

　　入秋，如晦的暮雨不解缤纷景色的风情，笼罩着商埠小城。

　　一个中年妇女夹着提包，贴在街旁的墙根边躲雨，头上人家的阳台伸出而成的屋檐，能遮住一米来长、二米余宽的地盘，但斜风一紧，雨水仍可逼进来，透人肌骨。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又一个小伙子闪进屋檐来。他咒骂着鬼天气，跺着湿了的脚，水珠溅到中年妇女的裤脚，中年妇女扭过身去。

　　雨中，一位身材条直的姑娘朝着屋檐奔来。她本来打着伞，但挡不住风雨的前后夹击。挤进来后，她躬身挽起裤筒，露出白皙的小腿，却见小伙子正盯着她，忸怩地转过脸去。

　　最后来的是一位老伯叔。他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雨衣，却被风冲袭得像一只鼓翼的风筝，瘦小的身躯不住地打颤。来晚了，老伯叔自然不能像先来的贴在墙根边。

　　天边，又闪过一道耀目的雷电，风雨更大，寒意更重。中年妇女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抱紧肩胛。姑娘打了一个寒噤，揉擦一下啧啧发痒的鼻子。老伯叔被摇曳的雨帘呛着，有点透不过气。小伙子迟疑了片刻，一下子跨到前面去，把老伯叔让到墙根。

　　小伙子站在屋檐下前沿，头发和前胸湿透了。中年妇女望着他的后颈窝，掏出一条旧皱的手巾……又迟疑地放回提包。姑娘的手动了，举起小伞，张开，升起，向屋檐前面伸、伸……开去，终于伸到小伙子的头项。小伙子打了三个喷嚏，他摸出一支烟，可打火机总打不起火苗。中年妇女摸了摸衣袋，但什么也没有掏出来。“啪”，一朵蓝色的火苗升起，老伯叔把打火机伸到小伙子跟前，烟点着了……

沉默的屋檐下，积满雨水的街面像一扇洁净的明镜，倒映着四个陌路人的影像……

                                                          遥遥旅途

　　

　　旅行客车爬在盘山路途中抛锚了。

　　骄阳当头，快正午了，车上的人昏昏欲睡，失去了活气。人们肚子开始发牢骚了，咕咕直叫。但盘山路上，前无村庄后无铺店，到哪里去找吃？他喉咙开始发干，一直犹豫着是否打开挎包里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子。袋子里有馒头、包子、油条……但却曾被同伴谈笑不齿。

　　早上，在昏暗的车站餐厅用餐，也许是早起食欲不振，买下的点心剩下不少，丢掉太可惜了，他特地向服务员要了个黑色塑料袋子，将剩下的餐点往袋里装，却遭到了同伴的取笑。

　　“丢掉吧，别太小气，……出游要吃大餐，别寒碜了。”

　　“你是捡回去喂猪的吧？现在的猪肉价比不上猪饲料涨得快！”

　　“乞丐相，吝啬包，太节俭就别出来观游，真丢脸！”

　　“扔了吧，女同伴看见了，多掉价！”

　　……而现在，饥肠辘辘，他再也忍不住了，悄悄把手伸进挎包，掏出一只冷硬的包子往嘴里送。

　　“你有东西吃？”被邻座发现了。

　　“哦，还有蛋糕、馒头……”后座的站起身来，也把手伸进挎包。

　　“你怎么这样自私，偷偷吃。”早上那位骂他是“乞丐相”的说。

　　“大家都饿，你怎么一个人吃！”早上那位骂他“捡去喂猪”的说。

　　“哎，这可是早上在车站用餐剩下的，你可不能独吞！”早上那位骂他“吝啬小气”的说。

　　“好，真好吃！”早上那位怕女同伴看见掉价的狼吞虎咽着。

　　很快，挎包里的袋子就被七手八爪掏空，车厢里出奇的平静，谁也不愿去扰乱这难得的平静。　　

　　

　

                                                                            翻  山

　　

　　“不要推我……你们年轻人上吧，我在山下等。”王师傅畏缩着，几乎是哀求。

　　可年轻人不依，七手八脚地扶的扶、推的推、拉的拉，硬是将他往山上拽。

　　他脱不开身，苦丧着脸：“让我上山，那是要我老命呀，上了半山腰，我会心肌梗塞的。”

　　“那我们抬着你走。”小伙们嬉皮笑脸着，姑娘们也凑上来帮腔。

　　“上贼船了，我真不上山了。”他嘀咕叹气。

　　他有十多年没爬过山。自从他退了二线就很少参加年轻人的活动。可退路给年轻人堵住了，脚下似乎只有向上攀登的路。

　　路上，他总觉得气喘吁吁，一边往山上爬，一边又掉头向山下望，似乎要寻机往回溜。但小伙们时时盯着他，姑娘们步步看着他，像押送俘虏一样紧贴着他。

　　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接着成把成把地抹汗。途中歇下来时，他还夸张地伸腰捶腿，嘴里怨叹：“哎呀，这山我是爬不上去了；我就在半山腰歇，等着你们下山！”

　　“爬上山后，我们就不从这下山了。”年轻人似乎故意将他半途而废的念头捻灭，只顾拥着他向山上走。

　　崎岖盘旋的山路，七拐八弯，傍着峭壁，依着悬崖，向山上的深处伸去。路越来越陡，窄小得只觉一个人穿过。于是大家咬咬牙，挽拉手，小心而固执地前行，一忽儿昂头攀上坡顶，一忽儿又俯身探进深谷。

　　渐渐地，山上旖旎绚丽的风景进入他的眼帘：哦，久违的野径，开满鲜花；参天的大树，拥抱阳光。

       拐过一个弯口，他忽而觉得眼前一片开阔，他爬到了顶峰，他回头望向迤连的羊肠山道，他心里惊呼：“原来我真的能爬上来了？”　

　　

　　                                  模糊数学

　　

　　清晨，我被窗外羊群动人的咩叫声吸引，推门而望，外面大雾弥天，一派朦胧模糊。

　　这个埋在大西北这山绉褶里的牧场是我国稀有羊种仅存的养殖基地。其生产的羊毛质地属亚洲独有，用其制作的商品价值连城，弥珍而贵，享誉世界。民间更传谣，羊糕生吃乃仙境美肴，化癌除瘤，颇有长生不老之誉。昨晚牧场场长神秘地告诉我们，种羊的生长环境只有大雾沐浴才能得天独厚。这一早起来，我不由为天公造物而称奇惊叹：山水融洽，天人合一，大自然里一种朦胧意象的美，一种超越时空模糊的美。

　　读大学时，我曾经惊诧于模糊数学的概念：数学学科原本应比任何科学都来得更加清晰，讲求精确，怎么还能有什么模糊数学呢？而一旦接触其精髓真谛，都会觉得模糊数学当是一个了不起的突破。在人类社会中，有着众多模糊的东西，无论如何也无法否认这些东西的模糊性。而在大自然中比如在这远山里的牧场模糊不清的东西更多，连给人的审美观念都不例外。有很多东西，有很有时候，在模糊中反而显得美丽，别有情趣。

　　我们的采访中午结束，饭后要乘仅有的班车向山外走。

　　然而，我们谁也没有想到逢上毕生的惊遇：好客的牧场场长杀了一只小羊糕，清蒸出盘，端在简陋的餐桌上。

　　我们为始料不及的意外倒海翻江：不是说羊种的繁殖保护比人的性命的金贵吗？

　　牧场场长却哈哈一笑：你们怎可同牧羊的小姑娘一般见识？如果真要追查下来，我会说，那是被恶狼叼走的，这些年来，反正狼吃羊也是常有的事……

　　

　　

                                                                     下山一条路

　　

　　我偕同妻儿在山峰尽兴游趣，已近黄昏时分。正待寻路下山，但四处深谷百丈，山岚野雾间，依稀可辨一条羊肠小路依崖延伸而下……

　　早晨上山时，就听说上山下山就这条惟一的小路。我们是提着心跟随先行人攀援而上的，而他们或许早下山去了。

　　时间悄悄逝去，夜幕渐渐降临了。

　　这时候，山上游人稀疏。几间咸淡小店铺已打烊，仅有的一家客栈，也掌起灯火，可容留游人过夜，但我上山时带的钱所剩无几，况且在山下我已订了近400元的套房。即使在山上过夜，次日也得沿着那小路下山去。我犹豫再三，还是敲开一家小店铺的门，侥幸打听是否还有别的下山的路。

　　小店铺的主人是一个清秀的姑娘。她听明我的来意，满脸困惑，待她看我妻儿倦缩无望的神色，沉吟一下，说：“别害怕，我带你们绕道下山。”

　　“真的，下山还有别的路！”我大喜过望，几乎喊出声来。

　　姑娘轻盈地出门，从妻的怀中抱过孩子，我与妻子拎着行李，跟随在她的后面，从一条仄小蜿蜒的小路移步而下……

　　路上，姑娘谈兴颇浓，轻声柔语，娓娓道来，说起我们此行无暇游览的景观。

　　终于，眼前出现一片平坦，到了山脚下。姑娘嫣然一笑，说：“其实，下山并没有别的路，同上山一样，下山走的也是这条小路……”

　　我眼送着她，凝想起来……?

程思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