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归山海（八）

刘学铭

                                                              魂归山海（八）

      结束了一分场的外调任务，已经晚上十点了。

      分场办叶主任通告我们，他们这里没有住处。

    “男同志还好办，可以与男场员睡在一起，我们这里没有女场员，所以，女同志就不好安排了，”叶主人颇感为难地说：“听说，你们还要到二分厂去，只好辛苦二位，赶夜路了！”

    “这里离二分场有多远？”我问道。

    “走近路的话，也就十里路吧！”叶主任回答有些迟疑，我猜想要比十里远。

    “那么远哪！”姚静面带难色，“我们也不认识路哇！”

    “这个，我已经安排好了，让一位场员送你们到中途，二分场派场员在那里接你们。”

    “派场员送我们？”姚静满脸疑惑，“他们是不是劳改犯？”

    “我们这里没有劳改犯的称呼，只有国家干部和场员两种人，”叶主任看出姚静的疑虑，解释道：“我们这个分场收容的都是政治犯，他们都很好管理，他们都很有学养（他的口型很像要说‘修养’，瞬间改成‘学养’），放心吧，派他们送国家干部，他们都很高兴，这意味着政府对他们信任，也是减刑的信号。”

      几声敲门过后，近来一位四十上下的中年人，古铜脸色，浓眉大眼，一个黑珍珠般的美男子，手里拿根二米多长哨棒。

    “老高，你把两位国家干部，送到二分场去！”叶主任又叮嘱一句，   
    “一定要确保路上，与二分场的场员妥善交接！”

    “请政府放心，绝对没问题！”他确实有一股受宠的惊喜。

离开一分场，走下一道漫岭，便投身于一望无际的平川，那是稻田和水塘交替的湿地。我们得在不足一米宽的田埂上，跋涉十里远的青草路，到二分场去。

      一上田埂，姚静有些踌躇，我有些犹豫：场员老高头前带路，这是定不可疑的，谁紧跟其后呢？按常规，三人走路，胆小的应放在中间，领头和断后的，都是不怕风险的傻大胆儿。可是，那天情况不同，把姚静放在老高身后，她怕他手中白亮亮的哨棒，把她放在我身后，她又十分怕后。临了，这种奇特的路况，逼出个折中方案：路上高低不平，走起来坎坎坷坷，姚静紧贴我的右肩膀，与我并排重叠半个肩，遇到滑坡时，她就拉住我的手。

     最初的紧张过去后，我发现在荒山野岭、平川湿地走夜路，别有一番情趣。特别是那清亮的水洼，涂上一层皎洁的月辉，光闪闪的宛如一池水银。水中有几只鹭鸶，把头弯插在硕长的脖颈里，在宁静的水面上，印上了美丽的剪影……

     可是，三个人只是默默地赶路，那单调的脚踏青草的飒飒声，实在有煞风景，我渴望与人交谈。姚静自然不是谈话的对手，我们平时都话不投机，何况她现在正处于举步维艰的困境中。惟一可谈话的对象，就是向导老高，可是，他的特殊身份，又妨碍正常的讲话。

    “这里的景色，怎么样？”老高首先打破了静默。

这个头开得好，我暗想到，这种场合最好是谈自然景色。

     “很好哇！”我说。“简直就是静态剪纸画！”

     “好哇，这个比喻，精当啊！”老高立即兴奋起来，看来他是个性情中人，“与拙作，不谋而合呀！”

     “你在写作？最近事吗？”我暗自惊讶。

     “是呀，这期场报刚登出来，题目是《南洼诗画夜》。我是场报通讯员，”他平静地回答。“有所感而发时，常信笔涂鸦，写些随感和散文之类的小东西。”

    “啊，是这样啊！”我绝没有想到，还允许劳改犯写文章？更不可思议地是，劳改犯竟然有兴致写文章？

      作为文学爱好者，他这句话，拉近了我与她的距离。我竟然忘记了，此时此刻，彼此的身份，我谈话的态度和口气，如同见到一位知音，甚至流露出一种相识恨晚的情绪。

     当我得知，他就是笔名为艾黎，曾一度被誉为“南国神童”的作家时，心中不禁肃然起敬，我读过他散文集，他早就是我心中的偶像。

从他的口中又了解到，他原来是省报记者，“五七”年“右”的派，再加上不肯“认罪”的言论，被打成“现行”，就发配到农场来了。

      我们的谈话，越来越投机，越来越近乎。谈在兴头上，我竟然把他的“右派”、“现行”的身份，完全忽略不计。

      姚静几次用力掐我的胳膊，我都把她的“应站稳立场、划清界限”的提醒，误以为是她行路紧张的生理反应。

      回到住处后，我才发现，姚静用力之猛，在我身上打下了深深的“阶级斗争烙印”——我的胳膊早已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若不是发生突然事件，我的丧失立场的谈话，不知进行到什么程度。

    “啊，蛇呀！”姚静一声惊叫，身子一歪，拖着我划到池塘里。

     在月光下，只见一条三角身形色彩鲜艳的大蛇，蜿蜒着身躯向姚静游来。

      说时迟那时快，老高“啪”的一棒子，正击中蛇头……

      恰在这时，远处晃过手电光柱，随即，传来对面的问话声：“一分场员吗？”

    “是，”老高当即反问道：“二分场员吗？”

    “是，我是房子！”对方又问：“两位国家干部来了吗？”

    “来啦，来啦！”老高悄声对我说：“这个人可神通广大！京剧、越剧、黄梅戏和话剧，无一不通、无一不精！当年可是建国中学叱咤风云的人物！”

      作为京剧的爱好者，我一听便喜出望外，心想，今晚可不虚此行啊，遇到的两个人物，都是投我所好，不知是人生机缘，还是命运巧合？

走到对面时，只见来人四十开外，身材修长，面容清秀，温文尔雅，一看就知道，此公气度不凡。

    “两位国家干部，刚才受点惊扰！”老高交代说，“你这段路，更不好走，请小心些！”

      我这个不可救药的人性论者，突然心头涌起了一股依依惜别之情，但是，一时间又找不到恰当的表达方式，我看看表，恰恰是午夜12点，灵机一动，说道：“谢谢你，一路相送！现在是午夜，据说，正是毒蛇猛兽猖獗的时候，回去的时候，路上要多加小心！”

     老高一听这话，大为感动，一时间也忘了自己的身份，说道：“谢谢你，小兄弟，咱们后会有期！”

      姚静此时似乎忍无可忍，厉声问道：“你叫他什么？小兄弟！”

    “啊，错、错！”老高尴尬地说，“我一激动，口无遮拦，对不起，国家干部！”

     姚静颇煞风景的斥责，不仅破坏了我与老高分手时颇具人情味的兴致，而且也势必毒化了我与房子友好谈话的气氛。

     一想到这儿，我胸中堵塞一股闷气，决心不顾一切地发泄一番。我望着中天的一轮明月，

      信口哼起了京剧《文昭关》的唱段：“一轮明月……”

    “你唱什么？”姚静一听我唱样板戏的调，但不是样板戏的词，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儿。

    “新编革命戏，”我大言不惭地回答。

    “你这是哪出革命样板戏的唱词呀，我怎么不知道呀？”姚静反问道。

     我此时哼唱《文昭关》的目的，是一石二鸟：其一，是故意气气姚静，我知道，像她那样知识浅薄、思想僵化、只懂阶级斗争文艺理论的中文系学生，是决不会知道《文昭关》为何物的；其二，是巧试其端，抛砖引玉，引起房子谈话的兴趣。

     “啊，真不错，国家干部，你的唱腔很优美，”房子接过话头，一方面，为我打圆场，另一面，我的哼唱，引起他爱好的冲动，“看来，打虎上山那段高腔，你一定也能唱得上去！”

     “这么说，你很擅长革命样板戏喽？”我明知故问。

     “擅长不敢说，平时，爱哼哼几句，”房子的兴趣真上来了，“要不，咱们合唱几句？”

    “好，”我说，“看来，你是京剧的行家里手。这样吧，我唱‘穿林海，夸雪原’两句开头，你接下去唱‘气冲霄汉’高腔如何？”

     “好哇，试试！”房子慨然答应。

      夜深人静，几句豪迈的京剧唱腔，穿碧海，夸莽原，还真的“气冲霄汉”呢！

      我知道，这天夜里，在两个场员护送我们途中，我与他们打得火热，肯定在姚静的日记中，得到她的理所当然的反映。果不其然，她在日记中写道：

     野兵，这家伙，脑袋里不但没有阶级斗争这根弦，而且简直就是反动透顶！

     他一路上，与两个劳改犯有说有笑，打得十分火热。他们不仅爱好一致，而且臭气相投，都怀古恋旧，迷恋封资修！他们到分手的时候，那种依依不舍样子，真叫人恶心！更有甚者，那个罪恶滔天的劳改犯，竟然被他的人性化的温情所感化，称他为“小兄弟”！这叫什么事儿呀，是可忍孰不可忍……

      看完这段记载我的黑材料的日记，我的心情十分平静，因为她记载的都是事实。不但事实没有夸大，而且分析得也不够渗透。

      我在军天湖农场总部和分场的所见所闻，使我对社会、对人生的看法，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军天湖原本是个劳改农场，但是，在我眼里，那是一个人与自然亲近的世外桃源，与我在大城市里所看到的，尔虞我诈、蝇争血般的凶险环境，要清净得多；这里，被劳改的政治犯（这里，我只说因政治观点相悖而陷入囹圄的政治犯；而不是指杀人放火、抢劫盗窃的刑事犯），有相当一部分是有才识的社会精英！

      就凭这两点看法，我的思想比姚静在日记中所记述的，要反动的多！所以，她怎么批判和检举我，我都不会抱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