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中获奖作品： 暮 秋

安岳王平中

暮   秋
    几乎是同时，两个老人的身影从山坳两侧缓缓地冒上来。山坳仅丈余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的神色。
    东侧冒上来的老人瘦得像根尖担，黑黢黢的脸上那密密麻麻的皱纹像山坳两旁梁子上的松树皮。冒到山坳，他便拄着手中的长竹烟杆，张着嘴呼哈呼哈地喘气，胸脯也一上一下地起伏.
    西侧冒上来的老人像尊弥勒佛，脸上堆着厚厚的一层泡泡肉。冒上山坳时，他一手叉腰，一手按着腹部，背微微弯曲，那胖脸上冒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也张开嘴呼哈呼哈地喘气。
    来了？胖老人脸上堆满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来了！瘦老人声音很冷，几乎是用鼻音答。
    还下吗？胖老人笑眯眯地问，那笑中有蔑视，有得意……昨天，他赢棋了！
    下！瘦老人牙里迸出一个字，浑浊的眼里那股寒光像箭一样射向胖老人，毫不示弱。
    两人便在山坳的一砣大石包旁相向而坐。
    石包有圆桌大，上面很平，用錾子打着一副六子棋盘。
    以前，俩人坐下后，瘦老人总是将手中的竹烟杆靠在石包上，慢慢地裹一支叶子烟，这烟裹得比大拇指还大，足足有五寸长。他用左手握住烟杆，右手抖抖索索点燃，吸一口，脸上就凹进去两个深窝。他将烟包在嘴里，似在品味，少倾，才将烟吞进肚里，鼻子里便冒出两股浓烟儿……脸上露出了惬意状。他吸一口烟，走一步棋。一支烟吸完，一盘棋结束。要是瘦老人棋占上风，他将吸在嘴里的烟，不往肚里吞，而是呼地从口中撮出一条烟龙，在两人之间弥漫。他眼中的寒光便有些许柔意。
    而胖老人却从怀里摸出一瓶酒。这酒是北京二锅头，二两装，劲大。他先摇摇瓶子，眼睛盯着里面的气泡看半晌，才旋开瓶盖，用嘴抿一口，胖脸上就泛出红光。他也是抿一口酒，走一步棋。一瓶酒抿完，一盘棋结束。要是胖老人棋占上风，他将喝一大口酒，并不吞进肚里，而是张着嘴哈气，酒在喉咙处咕咕咕地响。山坳上便弥漫出一股酒香。他脸色酡红，看瘦老人的眼光便有了些蔑视……
    但今天下棋时，瘦老人没有吸烟，只是将烟杆摸了又摸，然后叹口气靠在石包上。胖老人也没喝酒，从怀里摸出酒瓶看了看，才恋恋不舍地放在面前。两人棋风就软绵绵的，少了许多锐利，许久分不出胜负。
    不下了！不下了！胖老人将面前的棋子一抹，说。
    啥？！瘦老人把眼一瞪。
    我们摆摆龙门阵吧！胖老人说。
    摆啥？瘦老人继续瞪着眼。
    就摆下棋吧。胖老人说，还记得吗，那盘棋，你赢走了我一生的幸福咧。胖老人说时，眼里依稀还有些嫉妒。
    哪盘棋？瘦老人明知故问，眼里寒光变得有些柔和，脸上露出少有的笑意。
    五十年前，他俩爱上了一起长大的花花。花花对他俩也有意，不知取舍谁。当时的胖老人对瘦老人说：我们下棋定姻缘吧！瘦老人鼓起眼睛说：下就下，难道我怕你不成！那盘棋下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当瘦老人将胖老人的六子消灭得只剩一颗时，胖老人嘴巴张了张，然后哇地一声号啕痛哭起来……
    你那盘棋也不错呀！瘦老人从沉思中醒过来，不知不觉地裹了一支长长的叶子烟，对胖老人说。
    你是说竞争大队长那事儿？胖老人抬起头，腊黄的脸上的笑容里，又露出那种蔑视、得意状。
    那年，公社将他俩作为大队长的选拔对象，因为他俩能力相当，举棋不定。胖老人笑嘻嘻地对瘦老人说：我们还是下棋决定进退吧！瘦老人得意地说：难道你还没输怕？！胖老人说：哼！鹿死谁手还说不定呢！这盘棋，两人下得很谨慎，很不容易发现对方一个漏洞，从上午下到下午，中午也没有回家吃饭，各在山坳旁的凉水凼灌了一肚子冷水，到黄昏时，双方拼杀得只有两颗子了！但从棋路上看，瘦老人略占上风。就在这时，瘦老人肚子咕咕咕地响起来，连忙往山梁的松林里钻。他一分神，一颗子就被胖老人消灭了！瘦老人脸色铁青，狠狠地擂了自己肚子几拳……
    就这样，两个老人经常在这山坳上下棋。有时为了打赌，有时只图个输赢。但两人对谁都不服。瘦老人下输了，鼻子里就冷冷地哼一声，满脸不屑，向胖老人挑战。胖老人输了，脸上虽然笑眯眯的，但那笑里似乎藏有刀子，割得瘦老人心里怪不舒服：不服气吗，又来！……
    人生真快呀，仿佛一眨眼，就快结束了。胖老人看着用刀也雕不出一丝肉的瘦老人，眼里有些迷蒙。
    是呀，不知不觉，我俩在这石包上下了一辈子棋咧。瘦老人盯着胖老的头，那上面竟然全是白发了。
    是深秋了，山梁的松树叶绿中带黄，有风吹过，瑟瑟飘落，但那松涛依然霍霍有声。
    不经意间，两人似乎抖了一下，身上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怎么不吸烟了？胖老人问，眼里似乎又有蔑视、得意之色。
    你敢喝酒我就敢吸烟！瘦老人眼里寒光也射了出来。
    瘦老人把裹好的烟塞进烟杆嘴里，左手握住烟杆，右手抖抖索索地点燃，但刚吸一口，就按住胸部，弯下腰，轰轰轰地咳，咳得泪从眼里直流。
    胖老人从桌上拿起二锅头，旋开瓶盖，盯了少顷，猛地灌了一口，腊黄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豆大的汗珠滚了出来……
    肺有问题了。今上午到医院去检查，说是肺癌晚期，只有三个月时间了，球！胡日鬼咧！瘦老人说，眼里似有不屈。
    我也去检查了。肝上有问题咧，医生说怕捱不过这个冬咧！胖老人按着肝部说。你说，我俩争强好胜了一辈子，咋说完就要完了哩！
    两人都不说话了。
    暮色一点一点吞噬了远山，渐渐向山梁包围过来。起风了，山梁上松涛声霍霍霍地响。
    回吧。胖老人站了起来。
    回吧。瘦老人也站起来。
    明天还来吗？胖老人问。
    来！瘦老人答。
还下棋吗？胖老人问，竟然满脸的真诚。
    下！瘦老人说，眼里也没有了那种箭一样的寒光。
    两个人慢慢地从山坳两侧沉下去。
    夜色铺天盖地罩下来。
（《贡嘎山》双月刊2009年第4-5合期， 2009年8月30日获成都市作协、微篇文学研究会“微篇文学新津笔会”二等奖，2011年4月获四川首届（2009-2010年）优秀小小说奖。)

麻得蹦

暮秋里的这盘，下的却是整个的一生。

生命的秋天里，一眼望得到尽头，博弈中，有不屈，有不舍，也有遗憾……

人生如棋，落子不悔，也不怨。

安岳王平中

暮秋里的这盘，下的却是整个的一生。

生命的秋天里，一眼望得到尽头，博弈中，有不屈，有不舍，也有遗憾 ...
麻得蹦 发表于 2011-5-31 09:09

    谢谢点评！

金宏

人生如博弈。

安岳王平中

人生如博弈。
金宏 发表于 2011-8-27 10:53

谢谢点评！

金宏

人生如暮秋，悲中寓乐。

安岳王平中

谢谢朋友点评！

尚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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