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百岁

李福成

石百岁
李福成
       1983年我父亲井下退休，我被招工在新兴煤矿干上掘进工。下井第一天开班前会时，工区给我们十个新工人发了防尘口罩、毛巾和手套。我们边学试戴防尘口罩，边小声说话。石百岁和工区王队长坐在会议室讲台桌前，石百岁说：“你们新工人别咋唬了，发给你们的口罩是往嘴上戴的，毛巾是往脖子上围的，没什么学头。”于是，我们停止言语和动作，抬头往前看石百岁。
       石百岁高个，坐下也比王队长显半头高。他左手拿着点名册，右手捏一支铅笔，嘴角叼一棵香烟，说：“我叫石百岁，你们新工人往后喊我石班长也行，石哥也行，反正我比你们大……”这时候，新工人李明用胳膊肘捣了我一下，笑道：“嘿嘿，咱石班长的名字起得不孬听呀！”我说：“该叫石万岁，那就更好听了。”哈哈，哈哈。俺俩笑出了声。
       “开班前会不允许在下边说话，你两个新工人叫什么名字？！”石百岁生气。
       我赶紧站起来，垂头说：“我叫刘涯然。”
       “今年多大啦？”
       “20岁。”
       “20岁？我告诉你——我打19岁就在老矿区马家庄煤矿干掘进工，截止到今年我干了十六年了。我今年35岁了。”
       我赶紧说：“哦，那我往后喊你石哥吧。”李明站起说了姓名和年龄，也说往后喊石百岁为石哥。
开毕班前会，我们新工人各自跟着自己的师傅下井。我和李明头戴安全帽，身着崭新工服，嘴戴防尘口罩，足蹬胶靴，脖上围着雪白毛巾，两手戴着雪白手套，站在师傅身后排队等罐下井。我见石百岁穿着破旧工服，右肩上有鸡蛋那么大的一个窟窿，而脖上围着一条灰黑色毛巾，没戴防尘口罩和手套，站在最前边，却回头看着我们笑道：“嘿嘿，看看你们这些新工人多会武装呀！”李明的师傅张大木就回头对李明说：“先把口罩抹下来，等下井到了掘进迎头再戴上，现在没有煤尘你戴着不憋得慌吗？”李明将头摇成拨浪鼓，瓮声瓮气地说：“不憋得慌。”
       下井后，我们来到掘进迎头。
       我跟师傅王大梁，学他一举一动。王师傅从布包里掏出防尘口罩和手套戴上，回头对我说：“现在巷道里有煤尘了，你把防尘口罩戴上开始干活。你们新工人往迎头抱木料，我们老工人往迎头抬工字钢，要注意安全啊。”说毕走开了。我戴上防尘口罩过了一会，就感到心里憋得慌，拿眼看李明，将矿灯照着他的眼，问：“李明，你一路都戴着防尘口罩不感到憋得慌吗？”李明说：“憋得慌也要戴着。我爸爸给我说了，叫我一换上下井的工作服就戴防尘口罩，说是煤尘如果喝到肚里和肺里就永远出不来了——矿尘是杀手！所以说，我不打算在井下干长，等干半年转正后，我就调到地面工作。”我顿时两眼发亮，看着李明老半天才问：“你爸爸是干什么工作的？”李明坐在一块木板上说：“我爸爸是咱们矿上的工程师，也快退休了。来，坐下歇歇，说说话。”我见别的新工人已抱着木板走远了，我便弯腰抱起几块木板，回头说：“等我抱一趟木板回来再和你说话吧。”
       到了迎头，我把木板放在掘进机后边。掘进机是个庞然大物，形如蜻蜓。掘进机上的两个截割头，就如蜻蜓的两只圆眼。此时，两个截割头飞速旋转着钻进黑色煤壁里，在一条带一条带地割着煤。煤尘大股腾起，像长了翅膀的小虫一样，纷纷四处飞扬。霎时间，我脸上布满一层黑粉末，工服上也落了一层。我用手一拍打，那煤尘却像小虫一样飞走了。这时候，透过弥漫的煤尘，我看见掘进机司机在右边操纵着掘进机手把，然而司机却要听从石百岁的指挥。石百岁站在掘进机左边履带上伸手指挥着。他像一个黑色幽灵——没戴防尘口罩和手套，唯脖上围着那条已如墨染过似的毛巾。他左手抓着毛巾一角捂着鼻子，右手朝前伸了伸，又将矿灯照向司机。司机便会意，就将截割头猛地伸进黑色煤壁里，大块大块的煤滚滚落下，大股大股的煤尘弥漫飞扬。我虽戴着防尘口罩，但仍感到嘴里和鼻子眼里有了煤尘的苦味。于是我转身就往巷道后边走去。
       李明依然坐在木板上歇着。他见我来到跟前，就站起大声叫道：“哎呀，刘涯然，你成了黑鬼啦！”我顶回一句：“难道你是白鬼？！我乃堂堂一漂亮采煤小伙也！”我师傅王大梁站在旁边听了就夸道：“我徒弟话说得好！看来有文化，你把咱们生产班的好人好事写篇新闻广播稿，好让大家过过电瘾好吗？。”我说：“行，等我上井回家试着写吧。”
       我们这个晚班掘进六小时工作制，扶棚是梯形工字钢棚，每棚距0.8米，一共扶了10棚，掘进进尺八米多，创出本月以来班组掘进进尺最新纪录。我上井后就试着写了一篇广播稿，投到矿宣传科了。第二天上午广播时间，我写的广播稿被采用播送了。石百岁和王师傅听到了广播，见了我就夸我一番。从此，我每星期都写一至两篇广播稿投到宣传科。
       1986年10月里一天，我把一篇新闻稿投到大山矿工报社，结果在《大山矿工报》上发表了。我拿着样报高兴地去单身宿舍找石百岁。石百岁看了报纸后，说：“好样的，行！那么我也有一件好消息告诉你，我家属已农转非了，后天你石嫂和我儿子就来矿上，你帮我搬搬家吧。”我笑着说：“好的，我正想看看石嫂长得俊不俊呢。”
       石嫂叫王广兰，长得像《红灯记》里的李铁梅一样漂亮。搬家那天，我很卖力，当我最后一个把煤气罐扛上楼的时候，是石嫂忙着我接下来的。她嫣然一笑：“哎呀，累你了刘兄弟，快坐下歇歇吧。”我拿手绢擦着汗说：“我不累。石嫂，往后你家有什么活要干的话，你就叫石哥给我说一声吧。”石百岁说：“也没什么要干的活，今儿上午你在我家吃饭吧。”我说：“不了，我回家还有事。”说了再见就走了。
       往后的日子里我没去过石百岁家，只一心忙于工作和写作新闻稿件。半年之后，李明果然有本事不干井下工了——他调到大山矿业集团公司党委办公室当了秘书。有一天在井下，我对石百岁说：“石哥，你说说人家李明多有本事！我……我心里有不平之感。”石百岁就对我说：“你的心里，不要有不平衡之感。咱们既然干上煤矿了，就应该热爱煤矿，不要老是想着自己的利益，而应想着自己是一位煤矿工人，应该为社会和国家多挖煤、出好煤，多做贡献！我的心里就是持这种想法干煤矿的。”说毕，伸手拍了我一下肩膀，说：“好好干！”然后弯腰扛起一根铁棚腿，朝迎头走去……
       后来，我在杨庄煤矿找了女友杨倩。杨倩在杨庄煤矿矿灯房工作，她说要想我们结婚就要求我调到杨庄煤矿去工作。我便答应了。于是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托人找关系，终于我调到了杨庄煤矿还是干掘进工。杨庄煤矿距新兴煤矿三十多里路，我和杨倩结婚后，半年或一年才回新兴煤矿看望爸爸妈妈一趟。即使我回到父母家很少出门，因生儿养女过日子忙得很，只呆一两天就走。连续十余年，我一共没见到过石百岁和石嫂。
       最令我终身难忘的却是在那年中秋节的上午，我回新兴煤矿看望父母，却在矿区路上迎面遇到了石嫂。
       “哎呀，这不是石嫂吗？我有十年多没见到你了。”我站住问石嫂。
       “哎哟，这不是刘涯然兄弟嘛，你是从杨庄煤矿刚来到这里吗？”石嫂停足问我。
       “对。石嫂，我石哥可生活得好？”
       “你石哥呀，他出外旅游去了。”
       “他上那旅游去了？”
       “他出外旅游都快八年了——他得了三级尘肺病。”
       “啊？！”我立时张大嘴，呆若木鸡。
       这时候，石嫂抬手擦了一下眼角流下的泪，说：“唉，说来话长。你是和你石哥在一起干了几年的掘进工的，你知道他下井不爱戴防尘口罩；但他热爱下井干活，让他干地面工作他不愿意干。工区照顾他上大班，他也不愿意干，就是热爱下井干活。他上了井，吃罢饭就爱和工友们在一起打牌玩。你石哥已经下了三十多年的井了——打从19岁就在老矿区马家庄煤矿干掘进工——那时候干掘进是干打眼，防尘设施不全，没少喝煤尘。后来马家庄煤矿下马，全迁到大山矿业集团公司咱们新兴煤矿来了。这不，你石哥就一气干到54岁那年，突然有一天对我说，说心里憋得慌。我就带他去矿医院查了查，放射科给拍了片，说是肺部感染，尘肺已达到三级了。我听了心里吓了一大跳，立马跑上楼去找防疫科刘站长。我把拍的片子给刘站长看，说咱们医院怎么查出三级尘肺病了才给病人说呢？你们以前给查出一级尘肺病或是二级尘肺病的时候怎么不给说呢！？刘站长吞吐说，咱们医院查出井下工到了二级尘肺病的不给说，是因为就一家医院拍片检查不能确诊定级别，建议你带着石百岁到大山矿业公司总医院去，再拍片进一步查治确诊吧。”说到这里，石嫂又抬手擦了一下泪。
       接着，石嫂继续说：“去了大山矿业公司总医院拍了片，诊断也说是到了三级尘肺病了，但仍不能完全确诊，建议去省城医院查治。到了省城医院也是查出诊断为三级尘肺病，说是在这里无法治疗了，建议去北京医院进一步查治。我就带着你石哥坐火车去了北京医院。在北京医院拍片后，专家诊断为三级尘肺病已到晚期，说已经无法治疗了。我便大哭起来，说请把我的肺割下来给石百岁换上吧，求求大夫您了！专家说，人的肝和心都能移植，就是肺不能移植。我一听，没救了——不到十天功夫，你石哥的肺部感染严重，憋死在北京医院了。”
       “啊？！这这——”我掉下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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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历：李福成，男，1963年4月生于山东汶上县。中专文化，现邹城市鲍店煤矿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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