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月赛散文组039号【“德阿杯”全国散文有奖征文】风吹芦苇

叶梅玉

“德阿杯全国散文有奖征文”
风吹芦苇
叶梅玉

湖两岸，芦苇已经窜出一人多高，密密匝匝围满湖岸。
秋风起了，白花花的芦苇一浪一浪往前推涌，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次响起，最后汇成一片“哗哗”声，铺天盖地。一穗一穗的芦花，在夕阳下，摇曳出金黄色的剪影。
大哥、二哥在芦苇荡附近的一条河沟里撮鱼虾，他们用竹撮箕沿着河岸的水草沿路撮过去，每每撮到鱼虾，就把它们倒在河岸上。我和姐姐、弟弟雀跃着过去，把那些小鱼小虾从泥巴石子水草中挑选出来，扔进桶子里。我们围着水桶，数着怎么也数不清的小鱼小虾，兴奋极了。弟弟更是高兴得不得了，一高兴，他就在草地上打滚。
满载而归的路上，我们这些跟屁虫跟在大哥身后，一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夕阳静静地洒在背部，清风在芦苇从中逶迤。大哥带头吼起了父亲教我们的革命歌曲：风在吼，马在啸，黄河在咆哮……我们也跟着吼，把头昂得像公鸡，一个比一个嗓门大。吼完风在吼，又接着吼：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我们把一张小脸吼得通红，把身上的血液吼得像着了火一样。
起初，大哥的声音最大。后来，唱着唱着，听不到大哥的声音了。他一个人默默地走在歌声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们嗓门喊破了，喊累了，歌声变得稀稀落落的。最后，我们都不唱了。只有风吹芦苇的飒飒声，从我们耳畔掠过。
我们默默地走了一阵，又像山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起来：
“大哥，你明天就去乡下教书吗？”
“大哥，你什么时候才回家？”
“要是你不去乡下，就在城里教书，该多好啊。”
“不说啦！”大哥忽然粗暴地打断我们，掉过头来，疯了一样，在芦苇丛中狂奔起来。
我们都愣住，盯着大哥远去的背影，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我、二哥、弟弟，我们跟在大哥后面猛追，一边追一边喊：“大哥，你去哪儿，等等我们，等等我们。”姐姐提着桶子，落在后面。
大哥似乎没有听见我们的喊声，头也不回，拚命地往前跑。转眼，就要消失在芦苇荡中了。
我们急了，加大声音喊起来：“哥，哥！等等我们！”
大哥猛地停下，转过身，一边朝我们张牙舞爪，恶狠狠地挥动着双拳，一边怒气冲冲地大吼：“别跟着我，别跟着我！你们都滚回去！滚回去！”
我们全惊呆了，顿住脚步。我们从未见大哥发过这样大的脾气，从未见他这样恶言恶语粗鲁过，这样凶过我们。他带我们到湖岸挖野菜、放风筝、捉鱼撮虾，带给我很多童年的快乐记忆。大哥总是那样温和可亲，一有时间，就带我们这些弟弟妹妹玩耍。可眼前的大哥，凶神恶煞一般，完全变了一幅面孔。
我很难过。我们四兄妹都很难过。我们转过身，慢慢往回走，边走边回头看大哥。
大哥没有跑了，而是大步朝芦苇荡更深处走去。他决绝的背影，和身边被夕阳染成血红的芦苇，像一幅油画，刻在我幼小的记忆里。
大哥在我们五兄妹中排行老大，他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是我们的骄傲。在学校读书时，他学习成绩优异，初中、高中一直是班上的班长。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高考好比过独木桥，竞争异常激烈，大哥却应届考上了人人羡慕的大学，成为我们厂区第一个走出去的大学生，轰动了一时。
一转眼，大哥就大学毕业了。过几天，他就要离开我们，到县城最偏远最穷困，一个鸟都不拉屎的乡村教书。
我们走了一半路，还是不放心大哥。二哥决定和我回头去找大哥，由姐姐和弟弟把提桶里的鱼带回家。
芦苇荡很大，一眼望不到尽头。二哥和我兵分两路，一人抄一条小路寻找大哥。
我不敢扯起嗓门喊，怕惊动了大哥，更怕他凶巴巴地把我轰回去。
我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我走过一道又一道弯弯曲曲的小径，走过一片又一片密密麻麻的芦苇丛。
在一个小径分叉的路口，我一眼看到了大哥。大哥背朝着我，坐在地上，双手抱膝，脑袋真愣愣地看向前方。
我摁住狂跳的心，小心翼翼地向大哥走去。
“大哥。”我轻轻来到大哥身后。
大哥吃了一惊，猛地回过头。
一张布满泪水的脸扑入我眼帘。
大哥看到是我，慌忙擦去脸上的泪水，慌忙站起了身。
“你怎么来了？一个人？”大哥问。
“我和二哥到处找你。”我说。
“走，回家吧。”大哥说。
我们默默地往回走。二哥绕了一圈，看到我们，追了上来。我们仨都不说话，默默地往回走。
刚走到家门口，就听到母亲和父亲的吵架声。准确地说，是母亲一个人的嚷嚷声。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进屋里，母亲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数落父亲。不用问，我们也知道，是为了哥哥工作分配的事情。自从哥哥大学毕业工作分配的消息传来后，母亲和父亲内战不断。母亲哭泣着请求父亲找关系，把哥哥分到县城附近的学校。
我们都知道父亲是有办法的。他完全可以去老干局找领导帮助解决。老干局每年年底来我家慰问父亲时，总会说上一句，你家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组织上会帮助解决的。这句烂熟于心的话，我都听腻了。可是，我们从未见父亲去老干局找过组织。父亲每次都跟我们说，与那些牺牲的战士相比，我能够活着回来，就很知足了，怎么能向组织提要求？
父亲其实也可以找他大权在握的过命兄弟，在这座城市里，父亲有几个当官的战友，可我们从未见父亲开口向他们提过任何要求。尽管他的这些战友看上去是那样的热情开朗。
父亲铁青着铁，不为母亲的眼泪打动。父亲说，到乡下教书又怎么啦？年轻人不要贪图安逸，要吃得苦，多到艰苦的地方锻炼。现在是和平年代，你们不用流血，不用牺牲，走到哪里，都有吃有穿，应该知足了。想当年，我参加革命时，才十六岁，只有一枪高，半夜三更深一脚浅一脚，跟着部队夜行军，瞌睡得睁不开眼了，就边走边睡； 没有吃的，煮皮带吃；下大雨了，地上泥泞拔不动脚，声都没有吭一下；战场上，中枪了，喷出的鲜血把棉衣都浸湿了，一咬牙，不就扛过来了。
母亲伤透了心。又把十多年来一直耿耿于怀的一件事翻出来。母亲在大米厂干了一辈子零时工却没有转正，有几次机会，父亲却把转正指标让给了厂里的困难职工。
父亲1958年从武汉军械所所长职位退下后，服从组织分配，转业到地方一个小县城，任大米厂副厂长，分管人事。对于母亲转正的事，只要父亲向组织上开个口，提出这个要求，母亲的工作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可是，父亲一辈子从未向组织提出过任何要求。母亲就这样，干了一辈子零时工，没有一个正式工作。父亲一次又一次地把转正指标让给了困难职工。
其实，我们的生活也捉襟见肘。父母微薄的工资要糊全家大大小小七张嘴巴，还要供我们五兄妹上学读书。一到冬天，寒风刺骨，我们穿着单薄，时常冻得青鼻涕长流，手脚生冻疮，我们怕冷，怕去上学。父亲就给我们讲抗美援朝的故事，讲他在没过膝盖的雪原上急行军，在零下二十几度的雪地里睡觉，讲他一把炒面一把雪，日日夜夜作战的故事给我们听，鼓励我们克服寒冷，不怕困难。
那个时候，我们早已腻烦了父亲这些耳朵听起茧的革命故事。我们都埋怨父亲。爱护子女，这是母鸡都会做的事情。难道是父亲不爱我们吗？若是爱，为何看着大哥分配到偏远乡下无动于衷、不管不顾？难道父亲不爱母亲吗？若是爱，为何把转正的机会一次又一次让给别人，让母亲干一辈子零时工，晚年生活无法独立。是父亲经历了太多生死磨难，把一切都看淡了？还是在父亲眼里，大哥去乡下教书，比起战场上的流血、牺牲，不屑一提？我们不懂得父亲，都认为父亲是天底下最傻的人。
那天晚上，我从父亲的梦魇中惊醒。父亲的伤痛又发作了。父亲经历了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打下大大小小几十场战斗，落下了一身伤疤。父亲两次身负重伤，一次是在解放天津的战斗中，敌人的子弹从父亲的太阳穴旁边穿过；还有一次是在朝鲜釜山战役，子弹打在离父亲心脏一公分的地方，差点要了父亲的命。父亲的身体内一直残留着无法取出的弹片，每当阴雨天气，父亲的伤口疼痛难忍。无数个夜晚，我听着父亲在半夜发出的痛苦呻吟，听着父亲在床上辗转的声音，心像被猫爪子抓了一样难受。
事实上，我们全家人，除了弟弟还小，瞌睡大之外，我们都听到了父亲在夜里发出的痛苦呻吟。第二天，母亲在饭桌上忧心忡忡地谈起父亲的伤痛，父亲却无事一样，大大咧咧地说，这点痛算什么，比起那些在战场上牺牲的战友，我能活着回来就很知足了。
从那天起，大哥再也不提工作分配的事了。眼看着开学的日子一天天临近，眼看着大哥就要离开这个家，就要离开我们，去最穷困最偏远的乡下教书，我们几兄妹都替大哥难过。
大哥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母亲为大哥收拾行李，她把大哥的衣物从衣柜里翻找出来，扔得满床都是。我们默默地瞅着母亲，都知道母亲心里有怨气。
这时，父亲走过来，默默地拾起床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块草绿色的大布上，那是父亲转业时打包用的军用布，父亲一直珍藏在箱底，舍不得拿出来用它。父亲动作娴熟地把衣服放在草绿色的大布上，打成一个四四方方、漂漂亮亮的背包，那是我在电视上经常看到的行军战士背着的背包。不知为何，看着父亲，我忽然鼻头发酸。
哥哥背着父亲打的漂漂亮亮的背包，像一名没有穿军装的战士，与我们道别。哥哥走在一望无际的芦苇荡中，他背影笔直、挺拔，像极了黑白相片上年轻的父亲。



姓名：叶梅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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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尘

谢谢支持德阿杯！

叶梅玉

飘尘 发表于 2019-11-30 20:58
谢谢支持德阿杯！

第一次来到这个地盘，感觉温暖。谢谢飘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