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归山海（十三）

刘学铭

                                                        魂归山海（十三）
                                                       文/刘学铭

        杭州岳坟。

      文化大革命终于结束了。

      党中央做出决议，彻底否定这场名为“文化大革命”，实则“大革‘文化’命”。

      人们也经历了一场个人命运的拨乱反正：进行人生再思考，抉择生活新取向。

      姚静（从此我们应该称她为石井惠子，但为行文简洁起见，我仍称她为姚静）决定以日本残留孤儿的名义，别离了养育她长达三十余年的国度，去只有品种基因关系的国度定居。这既是公民国籍的改变：由中国转向日本；又是生存制度的改变：由社会主义转向资本主义。

      在本文的开头，作者曾经提到，在一天夜里，接到来自日本的国际长途电话。在电话中，已经透露出姚静病入膏肓，在行将就木之时，她向我表达了人生的最后愿望，作为她对我彻底道歉，把当年在外调途中的真实思想记录——外调日记——通过电脑发给我，并建议我把我们当年外调经历，写成一部文学作品，并叮嘱我放开手脚写，可以按照我的观点写她。

      读者诸君，在文章中看到的，以斜体文字书写的内容，都是摘录她的日记，没有标出斜体的内容中，凡是关于姚静的心理描写，也都参考了姚静的有关日记。

      除了日记以外，我在写作过程中，通过网络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我把写成的章节，在第一时间里，也都传给她看，她看过后，大家赞扬，大为感慨。她甚至说，人活着真好，可以反刍人生，可以安魂立命。

      有一天，她在短信中说，她不想死了，她要同命运抗争，想再见到我，重走一次外调路，再一次畅游浙南和皖南的山山水水。
      如果上帝不给她机会，她也要让她的替身——石井花子——携带她的骨灰盒来中国，让我协助花子实现她重走外调路、魂归山海的愿望。

      还有一天，她在短信中说，她和妹妹，在日本生活得并不如意，那里虽然物质生活和文明程度，都比中国强；但是，那里人际冷漠，情感淡薄，尤其是，日本男人的巧于心计、精于计算的性格，让她们十分厌倦，姐俩个都有过两次不成功的婚姻，曾发誓终生不嫁。

      她说，妹妹花子是日本小有名气的言情小说家，她早就开始注意到我，喜欢我的政论式、文笔犀利的写作风格，说她对我心仪已久，甚至迷恋成疾。

      当花子从中国文学网站上，读到我的悼念亡妻文章后，她兴奋地告诉姐姐机会来了。她知道，那个男人与她姐姐是校友，鼓励姐姐主动出击。  
      当姐姐告诉她，他们曾经有过的恩恩怨怨之后，她痛骂姐姐不是人，有眼无珠、天良丧尽，是老天爷给她应有的报应，让她失去了优秀的男人。

      花子当即表态，姐姐你别怪我，这个男人你不要，我要。

      她说，我妹妹很优秀，论长相，你已经看到我这个样品了，论性格比我好，如果你对她觉得满意，不要匆匆地找填房，把空编留给她妹妹。她说，不要我等多久，她妹妹很快会来找我的。

      不久，我收到来自日本的邮件，发件的邮箱变了，发件人署名为“枯田嫩叶”，邮件用没商量的口吻命令我：“定于8月22日12时，在杭州岳王墓前一晤，勿请先生准时践约，切切！”

      邮件是用中文写的，一点儿也没有日本女性特有的温柔，倒像中国家庭悍妇和南韩野蛮女友的口气。

      来者是谁呢？是姐姐，还是妹妹，仰或是另有其人？我回件询问：来者何人？

     得到的回答是反问：你问这个干什么？到时时候，不就一目了然吗？

     这个既强硬又含糊的邮件，正击中了我性格的软肋——软弱和好奇。

       22日那天，杭州正处于高温潮，空气温度40、5°，我提前半个小时来到岳坟。
      这半个小时，我怀着一种难以描摹的好奇心，审视着过往的女人。我静静观察、暗自私语：这个漂亮，不可能，年龄太小；这个身材相像，不可能，长得不美；这个有点像，身材容貌年龄，各项指标都符合，我心跳突然加剧，可是，走到近前，人家根本不理我……

      这种现象折腾几次之后，我精力消耗极大，以致于心力交瘁。

      我忽然觉得相认很难，顿感失望了。如果是姚静来会我，我与她分离太久了，从青年到老年，整整跨越一个中年时代，我由一个满头黑发的小伙子，变成一个发杂二毛的老头子，她会不会也发生巨大变化，由趾高气扬的骄傲公主，变成我不敢相识的老太太？如果是姚静的妹妹花子来会我，那情况就更糟，我们没有见过面，她根本就不认识我……

      正在我左顾右盼、焦灼不安的时候，一个雍容华贵的日本女人，从老远就向我招手，带着小跑向我奔来，我疾步迎了上去。在相距三米处，两个人都定在原地，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对方。

      她从装束到气质，一点也没有姚静的影子。个头还那么高，那一脸纯洁的笑，决不属于当年姚司令的。

      她穿着浅灰色亚麻纱质的连衣裙，半高跟日本女式黑皮鞋，显得又温柔又典雅。她胸前挎着一个用白丝巾包裹的方盒子，很像女式挎包，又显得很特别。

     “我是石井花子，初次见面，请您多关照！”她深鞠一躬，说日本式中国话。

     “我叫刘岩，见到您很高兴！”我也说日本式的中国话，我看方盒子一眼，心头掠过彻骨寒意，我彻底失望了，我的声音一定带着哭味：“令姐她？”

     “没了，”自称花子的女人说。

     “没了？”我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悲哀，霎时，老泪横秋、声音哽咽：“怎么会没了？”

      我在瞬间的表情，再真实不过地表明了，我在她们姐妹之间的情感取舍，花子本应很尴尬才是；可是，来者把精美的盒子往身旁一移，不顾一切地扑过来，投身在我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她这突发性的举动，引起的我的惊骇，把心头的悲哀一扫而光。她扑过来的动作，她的头伏在我胸前的位置，以及她抽泣时的样子……我都刻骨铭心的熟悉！

      我同她回到她预先定的旅店时，一路上她亲切地挽着我手，过路人都投来歆慕的一瞥，我的心头却翻滚着纷乱的疑团和渺茫的希冀……
        （在教师即将来临之际，谨以此文，献给我英年早逝的恩师们。我不想说，此文为虚构，如有雷同，那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