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归山海（六）

刘学铭

                                                           魂归山海（六）
                                                         文/刘学铭

                                             

        舟山普陀山。

        在定海查阅档案发现，万家奇曾与十几位同学集体参加三青团。
        这在他个人档案中并没有填写，如果没有可解释的理由，就属于有意隐瞒历史问题了。

       因此，姚静的情绪很低迷，试探地问我：“野兵，该考虑下一步行程了吧？”

     “咱们现在还不能走，有一件重要的政治任务没有完成，”我特为把“政治任务”四个字加上重音。
      我明明知道她想游普陀山，但是，还得为她寻找“革命的借口”。

      这种虚假的政治风气，始于红卫兵大串联时期，一些大、中学生原本是借机出去游山玩水，却硬说是“宣传毛泽东思想、传播文化革命火种！”

     我对佛门圣地普陀山心仪已久。从童年起，我就牢记了观音佛龛的对联：

                           上联：西湖三月景；

                           下联：南海一枝春。

      这南海一枝春，指的就是普陀山观音洞，据说，那是观音大士显圣的地方。

      我早就希望有朝一日，能身临其境，拜谒佛门圣地。这次，有幸来到舟山定海，普陀山近在咫尺，岂能越门而过？

      但是，面对姚静这个强势的造反派，装得比谁都革命的坚定分子，想去观光也不便于明说。
      如今，她虽然心有所动，但是，不给她铺设一条冠冕堂皇的革命道路，她也会违心拒绝的。咳，这种假假咕咕的革命派，活得多累呀！

    “什么政治任务哇？”姚静急不可待地问。

    “这里有座普陀山，你听说过吧？”我煞有介事地说，“那可是举世闻名的佛门圣地呀！据说至今还香火鼎盛，是个文化大革命的死角，像你这样响当当的革命造反派，不来这里便罢，既然来了，岂能不管不问一走了之？”

    “对呀，何不去宣传毛泽东思想，煽科学之风，点革命之火，横扫那里的迷信和愚昧！”姚静兴奋地赞同道。

      我们从沈家门上船，好像是向东行了30多分钟，只见屹立在海边的摩崖上，镂刻着“万念皆休”的朱红大字，向往已久的佛门圣地——普陀山——到了。

      普陀山好一派佛国风光！从山脚到山顶，庙宇云集，鳞次栉比，雄伟壮观，金碧辉煌。

      我们跟随同船游人，信步来到一座庙宇门前，一亩见方的放生池边，四周坐满垂钓者。
      这个平时放生行善的地方，如今竟然成为杀生的垂钓场，民众行为的善恶反差，自然是文革中的新生事物。
      最吸引观众眼球儿的，在垂钓者中间，竟然有两个穿着白袜云鞋的僧人。有人悄悄地说，其中，那个年老的是这座庙宇的主持；那个年轻的是主持内定的接班人。

      我伫足观看，很快就发现问题。只见那个老和尚不断起竿，接连上鱼，而且清一色是泥鳅鱼；那个年轻和尚却一条也钓不上，鱼漂在水面纹丝不动。

      我走过去提醒他：“师父，你看看鱼钩吧，可能没有鱼食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他单掌齐胸，说道：“世事繁杂，施主何必多言！”

    “你说什么？又在防毒！”坐在他身旁的一个年轻人凶神恶煞地训斥着，显然是管教他的群专人员。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他有气无力地说。

     “啊？他是被逼迫来钓鱼的！”我转念一想：“文革中庙宇都被砸了，逼和尚杀生，这不正是破除迷信的革命行动啊！”

     令我不解的是，那位年长的主持为什么卖力地杀生呢？我想，一方面可能是，在群专面前刻意表现自己与佛教划清界限；另一方面，就是他根本就不信佛，他是个身居佛门高位的骗子。这种现象在各个邪教领域屡见不鲜，越是被成群痴迷信徒崇拜的权威，就越了解其骗术的底细。

    “最大的和尚不信佛呀！”我不敢再往下想了，不禁掠过一阵凄哀：“走吧，没意思！”

    “你说什么？最大的和尚不信佛？你什么意思？”姚静一脸看见反标的表情，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吓人了。

    “有什么奇怪的，你没听刚才有人说嘛，那个老和尚是主持！”我进一步发挥：“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文化大革命的深入和彻底，连最大的和尚都肯杀生，造佛教的反了！”

    “你不是这个意思吧？”她的脸上写满了狐疑，使她那张漂亮的脸蛋儿变得很凶、甚至很丑。

      普陀山景色虽美，也有煞风景的一面，熟悉底细的人都知道，那是一座蛇山。山上蛇很多，有的季节，蛇都藏在洞里，人们很少看见蛇；有的季节，蛇出洞，山上到处都有蛇。

    “敢上山吗？”我有意转移话题。“这个季节，山上可有蛇呀！”

    “啊，蛇呀！”姚静浑身一颤，说：“我为什么要怕？”

     后来的事实证明，她非常怕蛇，但是，一个自命不凡的“造反派”，轻易不袒露喜怒哀乐等情感，哪能说出个“怕”字呢？

      同这种人聊家常话，实在没劲！

    “既然不怕，那就去吧！”我暗自希望遇见蛇。
      尽管这么想，等上山时，我还是走在前边，一路上保护她。

      我们刚来到普济寺门口，就听寺院内人声嘈杂，我悄悄往里一看，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寺院内，聚集了上百号人，个个都手持刀枪，我悄声对姚静说：“不好，快回去！”

      我的话还没有落音，里边有人大喊：“有人来！”

      我与姚静刚逃出庙门二、三十米，为首的一个头戴斗笠的大汉追出庙门，我一看他手里拿着手榴弹，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坏了，要出事！” 用力把姚静推倒在一块巨石下，示意她躲在那里别动，然后，我挺身迎了上去，高喊：“朋友，住手，别误会！”

      这时，那个大汉身后，已经簇拥着几十个，叽里呱啦地讲着浙南话年轻人，一位身穿银灰西装的英俊小伙子走出来，用标准的普通话问：“哪来的？”

      我也同样从容地回答，说是长春来的，借外调之机到此一游，没想到惊扰了大家，实在抱歉！

      接下来，在很友善的气氛中，他查阅了我的外调介绍信、校徽，当他无意中发现我书包里的袖标时，惊喜地喊道：“啊，战友！好险哪，刚才你要是不回头，手榴弹就出手啦！快走吧，这里不是外人来的地方！”

      我从巨石旁把姚静扶起来，鲜血从她裤脚流出来，我以为刚才出手太重把她摔坏了，惊讶地喊道：“你这么啦？”

     “我来事了，情况紧急，没来得及处理！”姚静脸色煞白，心有余悸地说：“刚才好险哪，上山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为什么光天化日下，除了咱们就没有人上山呢？”

      普济寺门前的有惊无险的一幕，我的“英雄救美”的果敢，我的“临危不惧”的应变，尽管除了姚静无人知晓，它永远是鼓舞我奋进的人生亮点！

      可是，姚静对这件事是怎么看的呢？我查阅她当天的日记，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她在日记写道：

今天，一定是个黑煞日子，接连一系列的事儿，都叫人感到晦气。在放生池旁，野兵说一句很耐人寻味的话，他说“最大的和尚不信佛”，这话有没有含沙射影的意思？联想到那天他在岳坟前，要把“白铁无辜铸佞臣”，改成“白铁无辜铸佞君”那件事，两者是不是如出一辙吗？

接着，他问我，怕不怕蛇，敢不敢上山，这分明有意向我挑战，结果硬是把我逼上山，差一点儿被手榴弹炸死。他呢，可得到了逞能的机会，当了一把“英雄救美”、“临危不惧”的英雄。相比之下，我什么也不是，变成一个受人怜悯的小可怜。他以为，用他的软绵绵人性关怀就可以征服我，没门儿！他永远也不明白，亲不亲线上分的道理，一个对伟大领袖大不敬的人，怎么能征服一个造反派姑娘的芳心？见鬼去吧，资产阶级人性论！

      我当时舍身救姚静，只是瞬间的行为取向，时间之短促，容不得我多想什么，我的行为只是一种条件反射，既不是英雄救美的情感投资，也不是故意逞能的风头展示。
     不过，从后果看，我的行为，是值得我个人为之骄傲的；至于你赞不赞许，那取决于你个人的修养；但是，恶意的歪曲事实，说我别有用心，恐怕就触及到良心底线了吧？

      遗憾的是，姚静当时对我的态度，一直是个黑匣子，以致于使我的“资产阶级人性”表演，在军天湖农场达到了登峰造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