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牙

叶雨

大牙
（一）•
李大牙确实一口大牙。
牙有多大？常人长32颗牙，大牙却只有两颗。上牙一颗，下牙一颗，人称板牙。据说大牙的板牙能截铁断玉，赛过精钢。
李大牙的奇处不光是牙，还有腿脚。他夜里不爱上床，却喜欢爬高跳低睡在房顶或者树杈上。爹娘下世早，自小靠攀岩爬树为人掏鸟采药换饭吃。到十五岁上，更是行动如风，疾如猿鸟。
走得怎样快？梁川离赊店70里。安老爷的太太那天半夜发急病缺一味药，弄不来立马就要死人。这药只赊店有。赊店那么远，神仙也不能眨眼一个来回啊。安老爷愁得跺脚。忽然想起人说李大牙腿脚快，就半信半疑地求他去抓药。小子果然了得，一代水烟没吸完，药就掂回来了。
安太太病好，奇心大发。非要弄明白大牙的能耐咋来的。安老爷说：莫不成长了飞毛腿？问大牙，大牙只是笑。一旁的小孩就说：他那脚底板上长着黑毛哩。安太太想看，大牙却一溜风跑了。
好事的人就开始嘀咕：飞毛腿就是江洋大盗，万不能让这孩子学坏。传说只要把他的脚底毛拔净就飞不起来了。人们开始动脑筋要摘大牙脚底毛，可气的是总逮不着他。安老爷听说了，就替大牙抱不平：扯淡么，未必飞毛腿个个都是贼。谁听说大牙干过腌臜事儿？
安老爷中过举，家里又有田地银子，县太爷都不惹他。所以他一发话，没人敢再扯淡。想扯淡也没门儿，大牙早已离开梁川街了。

（二）•
安老爷财旺人不旺，四十岁上太太才给他生个带把的，自然爱如掌珠。整天“宝啊，宝啊”逗着玩，一眼不见就像少块肉似的。
这天，秋高气爽。院里桂花绽放，香气弥漫。安老爷正牵着少爷赏桂花，忽然见守门王二气喘吁吁跑来：老爷，县太爷来访，轿子走到街口了。安老爷随手把少爷交给下人，一边吩咐备茶，一边掸掸衣帽出门迎接，嘴里还调笑着王二：看那出息，真没吃过大盘荆芥。
庞知县年前仲秋才来山阳上任，安老爷同他虽不熟识，却也拜见并敬送过一块田黄。只是不知道县太爷这一回来有何事。安老爷边走边揣摩，到门口见庞知县已经从二乘小轿里斯斯文文走下来。二人鞠躬如仪，相敬着进了安宅。
茶果一毕，入了正题。原来，南阳府台交给县里一件要务：访求宋徽宗的《神鹰图》。说是当今圣上雅好古玩，一心搜求这幅画。听说此画失落在河南，就逐级查访到了山阳县……
安老爷明白了县太爷来意，嘿嘿地苦笑几声回禀道：老父母，老安不敢隐瞒，这《神鹰图》还真在学生手里呆过。可三年前又失落啦！说着捧出一个木匣打开，拿出一支金镖、一张纸条递了过去。
庞知县一见金镖止不住惊叫：虎头金镖？贤弟遇见白虎门了？
安老爷点点头：您再看那封信——
县太爷就一边抖手一边看那纸条：白虎神鹰两相宜，莫问宝卷何处去。——白虎鲁
安老爷低低的说：这路强梁货，学生怎的敢惹？所以，所以一直没有声张……
庞知县当下面色阴沉。
正此时，忽然院里一片乱叫：不好了，少爷出事啦！

（三）•
你道那安老爷为何总牵着小少爷的手不放？原来除了珍爱还有一个原因：那一年不知从哪里来群恶鸟，体壮翅宽、凶猛异常，叼猪叼羊还叼小孩，被乡人称作“饿老雕”。眼下，这安少爷就是被“饿老雕”抓走了。
安老爷听得院里喊声，出门见大家都往天上看就明白得软瘫在地。
也许是吉人天相，忽然一支飞镖直上云天，正中恶鸟翅根。恶鸟负痛丢下孩子翻着跟头栽向远处，眼看着小少爷从半空往下掉。猛可地见一人窜天一跃，接着孩子轻轻落在当院。于是，一院子惊喜欢呼。
安老爷一个鲤鱼打挺抢上前来叫一声“我的儿”，跪下就给救命的恩人磕头。
只听恩人嘿嘿一笑双手搀着说：老爷，当不得的。你看我是谁？
安老爷仔细端详面前这位浑身英气的小伙子，忽然笑着喊起来：大牙，是你呀！几年不见，上哪去啦？恩人啊！！
庞知县走过来，一手拉着大牙一手拉着安老爷说：这就是县衙的李班头啊！你们认识？屋里去，屋里去——庞知县反客为主了。
说起来，大牙也是县太爷一家的救命恩人。

（四）•
五年前，听说人们要摘他的脚底毛，大牙一口气跑进黄城山。
又饥又渴时候，看到老龙潭绝壁上有个老鹰巢。大牙就施展功夫要去掏鸟蛋予急。刚刚摸到鸟蛋，却听得身后石壁隙洞里传来喘气呻吟之声。大牙反身进洞，见一枯瘦老者蜷卧其中，浑身是伤。大牙立即要背老人下山疗伤。老人却止了呻吟往洞外软软地一指：对面万年峰顶一颗黄檀树，树旁石缝有棵千年灵芝，取来我吃……
大牙二话没说，飞身出洞直上万年峰。不一会儿就取来了那棵灵芝。老人长吁口气，看着眼前的少年：娃儿，咱爷们有缘。我呢，就是江湖上人称乾坤长老的，如今遭敌手暗算。灵芝草对我也无用了。眼见你是个学武的材料，趁还没死，你就作我的关门弟子吧……大牙一边点头一边急急地说：师傅救命要紧！老人说：你去采些山参黄精暂且缓我性命，我马上给你传功……
就这样乾坤长老临死把他内外兼修的武功心法和练功图谱传给了大牙。并嘱托大牙练功一年后吃了这棵灵芝草，保你功力精进，五年后学成下山，除暴安良。
眨眼就是五年。大牙下山那天夜里走到舞阳尚店街忽然听得脚下客店里传来隐隐的哭声。俯身隔着房瓦缝隙一看，只见屋内一对中年男女正被两个歹人绑在房柱上被勒逼什么官凭印信。女的只是哀哭，男人却连说“没、没、没”。歹人一发怒就要举刀宰人。大牙眼明手快打出两只乾坤镖将钢刀打落。歹人举头一看，喊声“风紧”扯乎了。
列位肯定清楚——被救的就是来山阳上任的庞知县夫妇。所以大牙一出道就当上山阳县历史上最年轻的班头——相当于如今的县公安局局长吧。

（五）•
庞知县、安老爷和大牙进了堂屋，先是庆幸少爷遇着贵人大难不死，渐渐地又扯到《神鹰图》、白虎门的话题。
大牙拿着虎头金镖端详一阵，对庞知县说：我也是刚刚出道，只知道白虎门的总盘在山东德州清风寨。掌门人叫刘天寅，门规森严，徒儿众多。江湖上倒没啥恶名。
庞知县眼睛一横：没恶名，干么盗走老安的宝贝？现今圣上追索《神鹰图》，眼见已成了国家大事。白虎门岂不是触犯了天条？本县这就给南阳府台写个呈子你立马送过去——请求府兵配合，灭了这白虎门！
大牙心里一凛，瞟眼安老爷，安老爷似乎也面带微寒。大牙略一迟疑，小心回道：太爷说的也是。不过，《神鹰图》既然在白虎门，能巧取何必豪夺呢？
庞知县转着眼珠沉吟一阵，然后对大牙说：巧取？我知道你的功夫确实了得。如能巧取当然最好。不过，我除了要《神鹰图》，还要那刘天寅的人头。灭了白虎门，乃是大功一件。从此你在江湖上的名头可就不得了啦……
大牙皱了眉头。他觉得县太爷的口谕带着煞气，和师傅临死对他的嘱托不太合辙，但确实又诱惑得很。沉吟半天，最后还是点了头。大牙点了头知县老爷也不放心，继续用着激将法：你要和老爷打手接掌！大牙只得跟他立下军令大状。
事毕，庞知县上轿回衙。上轿前又叮嘱大牙：珍惜机会，本县静候佳音。
等到大牙给安老爷分手时，老举人却叮嘱大牙：取画是上命，杀人须谨慎。
大牙点点头，躬身对安老爷深施一礼，倏然远去。

（六）•
老来忘事，故事到此忽然断章脱简。记不得当年二大爷讲古时传授我的详细回目，不知道李大牙怎的来至德州清风寨趁着夜色摸进了白虎门总盘。更不知大牙用的那样法门探得《神鹰图》的存放所在——刘府第四进楼院。
此处荷叶田田，碧水闪烁。一池暗香清幽，正对着一座两层小楼，中门上悬挂的“听雨轩”匾额模糊地放射着泥金毫光。大牙眼照四面没见异样，闪身要去撬门。
忽然间一声锣响，满院子火把齐明。大牙心说不好，一个粉墙挂画悬贴在楼廊顶上。张眼看时已是四面八方、上下左右被围得水泄不通了。只见一个慈祥的婆婆被几个女童搀扶住笑微微走过来，朝着大牙连连招手：远客过府，有失迎迓。娃娃，还不下来？
李大牙到底年纪轻、道行浅。只好带着一身的羞臊弹落在老人面前，低低地说声：老人家，大牙冒犯了。
刘府人丁正要上来擒拿大牙，被老人挥手斥退。然后问：看你这功夫路数莫非与乾坤长老有些渊源？
正是晚辈师傅。
呵呵，原来是乾坤师兄的高徒，那你该称老婆子一声师姑啊。怪不得去年秋天两个小子被你赶得鸡飞狗跳！娃娃此来定是为那《神鹰图》吧？
李大牙听老人提起来尚店街搭救庞知县的往事，顿时心里一愣一愣的，感觉像遇到了神仙一般，心下不免有些恍惚——老太太怎么心如明镜一样？

（七）•
德州府是京杭大运河上的漕运大埠。是“百货齐聚，商贾往来，不分昼夜”的商业重镇。史称“神京门户”，“九达天衢”。为了保护漕运和城市经济秩序元代即在此设直捕盗司、达鲁花赤、监支大使。到了话说这个年代，官府改进治安管理办法，将这缉盗治安的差事委托给地方帮派去兼理。所以白虎门明里是行帮组织，于那三教九流都有勾连，暗里却领着户部的俸银，受着刑部的调遣。除了缉盗，有时也兼办些治安案件。世人但知白虎门厉害，却不知厉害的来由。然而，白虎门行事却低调得很。
此刻，李大牙正被十分客气地引往客厅。
忽听嗖的一声，一支虎头镖扎带个鸭梨直朝大牙面门射来。说时迟那时快，大牙全凭着本能咔地张口接着，合牙一切，咯嘣一声咬断镖尖运气一吐，硬生生把断刃钉在游廊的横梁上。只听不远一阵粗哑的怪笑：少侠果然厉害！李大牙也不搭话只把那鸭梨从断镖上取下边走边吃起来。妇人人却正色道：鲁瘸子好没眼色，还不快取《神鹰图》来！
大牙这才忖得，刚才使招的便是当年盗走安老爷宝画的“白虎鲁”了。

（八）•
庞玉文虽然是德州府有名的雅士，可是家道中落，赶考时连路费都是几个文友们凑的。千说万说，搭了一艘漕船往京城奔。偏偏屋漏遭逢连阴雨，路上得了重病。不几天就变得形枯神昏。漕船的管事本来就不情愿捎他，见此情形立马命人将他往岸上一扔了之。
不想那奄奄待毙的庞玉文却被过路的沧州游人董秋千救下。
董秋千出身医药世家，却不愿继承祖业，整日里东游西荡，率性的与那各色人等应接攀缠，潇洒的挥霍着祖宗的老本。那日在运河畔遇着庞玉文，不知是忽发善心还是想露一手，信手搭了庞玉文的脉搏便凭着祖传功夫买药煎了灌进玉文腹中，然后请人相帮携玉文住进岸边旅店。
庞玉文真是命大，董秋千三剂汤药就把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玉文对秋千自然是千恩万谢，就是那店里上下人等也过来齐声道贺。有一个小伙计前后左右打量着二人，忽然嘻嘻的笑道：二位客官莫非是孪生兄弟么？众人细细端详以后也高声称奇——原来这庞董二人虽然穿戴有穷富分别，却都带着一身斯文之气，连那高矮粗细都一般无二。活脱脱同胞双生。
庞董双方也觉得天降奇缘似的。一个感念着对方救命之恩，一个有意要结交德州名士，当下便凭着年轻人的豪气，结了金兰弟兄，相伴着进了京城。
盘费嘛，自然是秋千兄的。

（九）•
大牙随老妇人进了客厅，但见烛光通明、几案闪烁，中堂高挂一幅《白虎下山图》益发的透着凛威煞气。鲁瘸子身影绰绰鬼魅一般把一幅画卷呈给老妇人，飘然而退。
婆婆一边招呼大牙用茶，一边笑指着瘸子背影说：当年这猴羔子为了感谢老掌门的收留之恩一心要寻一件宝贝作孝敬，就窃了你们安老爷的心爱之物《神鹰图》。他哪里知道这物原本就是件赝品——真品一直在皇宫之中，怎么会流落民间呢？娃娃，请你替我原物奉还，并代白虎门向安老爷致歉。说实话，画虽是仿作，倒也似出自见过世面的高手。放家里玩玩，还有点儿意思。
大牙心里嘀咕起来：既然原画就在皇宫，朝廷为啥还要经官动府的派人寻找呢？
婆婆看透了大牙的疑惑，微微一笑道：你不知惺惺相惜么？不用这寻画的路数怎么能请来李大牙呢！
一句话说得大牙心惊肉跳：“原来这是个圈套！”不由得浑身紧绷。
婆婆摇摇手对大牙说：娃娃不必惊慌。你瞧这是哪位？
此时门帘一挑，进来一人。大牙见了越发地惊奇——
庞知县怎么也来白虎门啦？
正想起身敬礼，却听婆婆又说：娃娃看仔细了，这可不是你伺候的那位山阳知县。
大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如处云中雾里一般，眼睛圆瞪却说不出话来。
婆婆接着道：不过这才是货真价实的钦定进士出身山阳知县庞玉文。你那位却是杀人害命冒充朝廷命官的贼人董秋千……
听到这里，大牙觉得愈加的玄虚。身子一挺，站立起来。正色道：婆婆，此话可不是随便讲的！
婆婆面带寒霜反问大牙：老身还没有追究你为虎作伥妨碍公务的罪责，你却要来教训我吗？
大牙也不示弱：婆婆不知道定罪须有证据吗！
我来讲给你听！——那被称为庞玉文的人走过来把大牙按回座椅，然后一字一板说了段“结义兄害命夺官，借形肖蒙骗弟妻”的离奇故事，只听得李大牙惊心动魄……

（十）•
梁川镇仿佛炸开了锅。山阳县三大新闻刹时让官绅百姓们打了鸡血一样兴奋——
庞知县竟然是个假货，朝廷派人把他抓走了；
新知县的名諱还是庞玉文，且与那假知县长相一模一样；
知县夫人在出事那天投井自尽，死因不明……
新知县对着夫人尸身恨声痛骂： “有眼无珠，辱没家门”。然后甩甩手奔前衙找大牙和师爷去商议如何报答白虎门的事。
大牙虽然年轻却不忍夫人身死遭弃。就把新太爷的安排推给师爷，带着贴己心腹安葬主母去了。
装殓的时候，从夫人怀里掉下一幅墨迹斑斑的白绫。大牙不识字，却有识字的衙役悄悄地告诉他白绫上写着：此庞非彼庞，董贼冒庞郎。贼生脚底痣，谁与辨冤枉。
一干人惊得面面相觑……
这一夜，大牙辗转难眠。
夫人的白绫遗言和前日新知县在白虎门总盘所讲的“害命夺官”故事纠缠着在脑海里翻滚。思来想去，大牙觉得白虎门玄机重重、深不可测。好像三九天喝瓢凉水,不由得浑身又紧又凉，满腹的疑云愁雾，缠绕得大牙头疼欲裂……猛想起师傅临死交代他“学会武功，除暴安良”的遗言，不等天明悄然离开梁川镇，去寻找破除疑云的谜底铁幕。
此一去雁鸣秋霜，云山茫茫。
此一去黑幕戳破，泼天祸起……

远处的山影

很精彩！建议石公兄投稿。。:)

叶雨

正在考虑投哪儿去。呵呵，郁闷。

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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