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珍 白花藕

王秋珍

白花藕
　　王秋珍

　　白白的荷花，一塘的枯荷淤泥，一节节土黄色的藕，几乎贯穿了我年少时期的所有记忆。
　　说到荷花，诗人们总是兴味盎然。杨万里说，接天莲叶无穷碧， 映日荷花别样红。乐府诗云，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李亚如说，藕田成片傍湖边，隐约花红点点连。苏轼说，旋折荷花剥莲子，露为风味月为香。红红的荷花，圆滚滚的莲子，诱发人多少爱情的遐想，悠闲生活的憧憬啊。
　　都说红花莲子白花藕，意思是说，开红花的往往莲子特别好吃，开白花的往往是藕长得好。诗人们笔下的荷花多半是红花莲子。花开得那么妩媚，莲子又那么甜，谁人不爱呢？
　　可是，我要说的却是白花藕。
　　我的父亲，亲近了整整25年的白花藕，他的25岁到49岁的时光，都和白花藕拴在一起。白花藕自然不是农民父亲附庸风雅的对象，它是全家的生计所在。
　　俗话说，“七月半，两节半。”藕要长成一般是五六节，八月前的藕，藕主人都舍不得挖。正式开挖是农历八月到三月，一到四月，藕就烂了。记忆中，父亲挖藕都是选择十二月。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也是藕价最好的时候。
　　风，呼呼地肆虐着。天空绑着一张阴沉沉的脸。父亲脱下外衣，卷高裤腿就下了泥塘。
　　赤手。赤脚。单薄的衣服。冰凉的泥水。
　　那会有多冷？我好像听到父亲的牙齿在打架的声音，听到他的手和脚投降的声音，听到他的关节发出的呐喊声。可是，眼前的父亲分明没有一丝胆怯。
　　父亲唯一的挖藕工具是一把藕铲，和东阳话说的大火锨类似，和《水浒传》中鲁智深的禅杖也有些相似，一头是铁，一头是木头做的柄。只是它短短的，便于近距离使用。父亲将双手支在藕铲上，往下用力，再将锨动的塘泥用双手捧起甩到身后。有的藕长得深达两米，没有一定的力气和耐心是挖不出的。挖出来一看那像雪碧瓶一样粗的藕，父亲就知道，起码有5斤重，心里就特别欢喜。这样胖的藕，价格自然就高了。不过，父亲一般是整担卖藕，卖给小贩，他们再以翻两番或三番的价格卖给别人。往往是伸手不见五指时分，父亲和母亲就拉着手推车，绑好藕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县城摸索前进，路上要经过一个凉亭，母亲每次都胆颤心惊，害怕黑漆漆的亭子里会闯出一个人来。
　　当我说起挖藕的艰辛，父亲却平静地说，我挖藕是早晚冷，中间都是暖的，甚至会出汗。你妈洗藕才冷呢。
　　洗藕往往是藕挖了大半天的时候，气温下降了，风也更大了。把藕从池塘里拿上来，放在水沟里，蹲下身子，用破布慢慢地擦，擦去那些泥巴，尤其是藕结处的泥巴。不能太鲁莽，藕结不能洗断，否则，卖相不好，也容易把泥土弄到藕孔里去。不能用稻草洗，成熟的稻草虽然看起来软，但比破布粗糙，能把鲜藕的外皮洗坏，过了夜，藕就发黑，就很难卖掉了。一天的藕洗下来，往往手指发麻，直不起腰，双腿更是硬邦邦的，像没了知觉。
　　在父亲的挖藕生涯里，最难忘的是挖利事藕。
　　在我的家乡东阳，结亲嫁女造房生日，除白事外的喜事，多半要用藕。而在邻县义乌，利事藕则是这些喜事的必需品，没有一家不用的。“藕”谐音“后”，意即“有后”。利事藕两支一对，也叫夫妻藕，一般长60公分，要求藕节一样多，藕芽不能掉一个，大藕上连着的那支小藕也要很完整。小藕喻指小孩，小藕多象征子孙多。办喜事的人家，在漆盒里放利事藕、粽子，在肉桶里放鸡鸭等谢佛。这是民间很郑重的仪式，马虎不得的。
　　这么多的要求，对挖藕的人来讲，是个巨大的挑战。利事藕都是预订的。没有真工夫，办喜事的人家也不放心让你挖。父亲挖藕有经验，经常会有人找上门来。农历十二月，办喜事的也多了。利事藕，父亲挖得很用心，也很费时间和力气。往往挖好一对利事藕，其它的藕可以挖三四十斤。但父亲不在乎，总是让人满意而归。
　　如今，父亲患上了帕金森，夹一点菜手就抖颤颤的。他的腿脚也不利索了，本来呼呼有风的走姿，居然一步步慢挪，像日本女人似的。哎，25年结缘白花藕，让我们走过了困苦的日子，也给父亲留下了伤痛的身体……
　　行笔至此，回忆的基调已然比较沉重，我的喉咙好像被哪双手卡住了。是岁月的手吗？是苦难的手吗？
　　其实，我也要感谢苦难的岁月。它让我更快地成熟，并体会到很多同龄人体会不到的东西。也许，这些就是我成长的储蓄罐里最珍贵的东西吧。
　　我闭上眼睛，耳边飘过快乐的旋律。再艰难的岁月，父亲依然给我们留下了甜美的味道。
　　《群芳谱·荷花》中说：“凡物先华而后实，独此华实齐生。”父亲的藕塘，绽放着美丽的荷花。起初，它们是粉色的，待到绽放，就呈现出白色，只留顶端一点点红。小小的莲蓬隐藏在美丽的花瓣中，慢慢的，莲蓬显山露水，从配角升为主角。看，一个个莲蓬像倒挂的马蜂窝，每个格子里都藏着一个小东西，随时准备刺激你的味蕾。父亲总能很及时地把它们采回来给我们吃。虽然是白花藕，莲子特别苗条，但味道真的很清爽。我喜欢把莲子的一头整齐地咬下，吃掉果肉，再把莲子的外衣套在手指尖上，那种指尖变长、变美的感觉真的很美好。
　　如果这时想吃藕，父亲还可以变戏法似的给我们拿上几节藕。父亲选择塘边水浅的地方，顺着一个莲蓬或一枚荷叶，立着人，用脚一点点地踩啊踩，小小的藕就踩上来了。它鲜嫩洁白，细细长长，绝无半点瑕疵，和老熟的带斑点的赤褐色的藕截然不同。洗洗放嘴里咬，声音脆亮脆亮，听着都很甜。
　　这样的藕，想必没有多少人能吃上吧？
　　现在我们吃到的藕，往往是田藕。种藕人将田地浇上水泥，铺进泥土，用上复合肥、过磷酸钙等，再把水引入，拉好篷布。这样用科技手段种的藕，一年可成熟两次，而且挖起来相当省力。老藕挖了新藕就上市，可以卖得像肉价那么高。
　　可是，为什么我吃不出以前的味道呢？

云中羊

感情真挚，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