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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七十年代,古镇的人愁吃穿还缺柴烧。冬闲一来,就要去住山。住山就是带着干粮行李寄居在深山人家专业打柴。苦干十天半月,打下的柴草攒够一牛车,再运回家供过冬烧饭取暖。
别家住山都是去壮劳力,我们家姊妹多,父母要挣工分解决一家吃喝问题,烧柴的问题只好由我这个老大去摆平。
第一回住山,母亲托付邻居五舅带着我。五舅那时候四十多岁,单身汉,魁梧得象座铁塔。整天哼着自编的戏文,没见发过愁。
我跟五舅挑了干粮行李在离家三十里外的大车沟安下营盘。第二天天不亮就扛着扁担上了山。山路陡峭,路两旁尽是大大小小突兀的怪石,不时有惊醒的野鸟、山兔从怪石间窜出。第一次上山的我感到又新鲜,又惊奇,心头止不住突突直跳。五舅问我:没上过山吧?这是你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第一课哩。我说:俺也是贫农么。五舅说:那不一样。你是中学生,算半个臭老九哩。别害怕,我给你喊一嗓子。说着,就唱起来——
吃了饭,当时不饥。向东走,腿肚儿朝西。
挑山的不惜苦力,娃他娘是个女哩。
马生马来驴生驴,驴日马生的是骡驹……
真不知这些乱七八糟的话竟然被他唱得真挚、粗犷,荡气回肠。四周的群山都在嗡嗡地回应。我不由大声赞道:好!
五舅昂起头自得地说:不赖吧?五舅的彩活儿多着哩。
说着话我们已经爬上山顶。天已大亮。但见莽苍苍千山万壑笼罩在秋天的早霞之下,说不尽地美丽壮观。
五舅见我沉浸在壮丽山色之中,提醒我说:好景致不挡饥,干活儿吧。
我赶忙撂下扁担提起镰刀在一片荆榛蒿草间砍杀起来。正起劲忽然听见广播响。回头一看,见五舅坐在一块大石上正摆弄收音机。我好笑地说:上山来还带这玩意儿?五舅一边把收音机调好台放在地上一边拿起镰刀试着刃口说: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听听中央有啥新精神。说着就虎虎威势地干起活来,眨眼间撂倒一片柴草。
我一边暗暗称奇,一边也学着他的样子干。可是,镰刀却越来越沉重,胳膊直发软。一不留神,镰刀砍在左手上,顿时鲜血涌出。我哎呀一声扔下镰刀握着伤手。五舅闻声急忙跑过来:我看,我看——不要紧只是食指豁个口子。说着先往我伤口撒上一些烟草末儿,又刷地从自己汗衫上撕下一条布紧紧地给我包扎好。然后宽慰我说:初下力,悠着劲儿。好啦,歇歇、歇歇再干。
五舅拿过干粮袋打开递给我一块红薯、一个红薯面饼和两根大葱说:打个尖吧,日头都偏西了。哎,红薯饭,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呀……我默默地吃着,心里酸酸的。
此刻,收音机里正在广播新闻: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江青同志最近到大寨视察……天津小靳庄农民用诗歌形式批林批孔……上海工人愤怒批判洋奴哲学……
五舅呼地站起身把收音机关掉.抬头看着远山。不知什么时候,满山漂起一层薄雾。要变天哩——五舅幽幽地说。然后又顺口念道:
一天三祝愿,不忘大批判。
庄稼种哩胡扯淡,家家都吃忆苦饭……
一边念着,一边又拿起镰刀干起活来。我也学着他的样子继续砍柴。心里却在默念他刚才的顺口溜。这些朗朗上口的大实话,怎么让人听着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呢?五舅的表达看似无心却好像包含着什么。包含着什么呢?我说不清楚。心想,这个老贫农形象怎么跟老师讲的贫下中农不太一样呢?
突然,五舅一边砍柴又一边唱了起来——
妲己女祸殷商手段非凡,
武媚娘乱大唐忠臣遭难。
包文正铡国舅正气冲天,
老海瑞骂昏君千古名传。
可怜那朱洪武一世英贤……
这苍凉哀怨而又粗犷沙哑的唱调,东拉西扯的戏文,在莽莽的山野间飘荡着,飘荡着……我仿佛看到了五舅那颗激荡着沉郁忧愤的心。他只是在无心的乱唱吗?五舅的心里压着无比沉重的心事呢!那又是怎样的心事呢?此时,我这个即将毕业的中学生怎么也理解不透。然而,又好象明白了些什么,明白了什么呢?我说不出,也不敢说……
太阳挂在西山上。我们结束了第一个砍山的日子。五舅收拾好自己柴禾挑子,又帮我捆柴扎担,让我走在前面,一步步返回山下。
还是那陡峭的山路,还是那突兀的乱石。脚下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子,时刻都会让人跌倒。加上眼前雾蒙蒙令人眼晕的峡谷,不由得头皮发麻。我一边强撑着肩上的柴担,一边两腿颤颤地望前挪行。五舅在后面笑道:脚步扎紧大胆下么,越害怕越摔跟头。话未落音,我脚下一滑,一头的柴捆从扁担上脱落下去,另一捆柴刷地掉在身后。我哎呀一声惊叫,眼看着前面那捆柴滚轮一般向山下飞,直到被一丛山腰的灌木挡住。后面的五舅连忙把自己柴担在山道上放稳走过来望着我说:咋样儿?人没事吧?嘿嘿,这样好,省了气力了。说着把我的扁担往身后那捆柴上一扎对我说:先把这头儿背下去吧。
下到山腰来到第一捆柴前,第一捆柴已经被撞得只剩一小堆了。五舅帮我把两捆柴重新捆扎好递到我肩头上说:不错、不错!轻装回营呀。
我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五舅,我咋恁笨咧?五舅说:笨啥?第一回么。象你这学生搁前清,那就是秀才。见县长都不用跪!只是如今得接受我这类粗人再教育。算啦,五舅再给你来一段——
王三姐住寒窑后掌宫院,
吕蒙正先要饭后列朝班。
宋太宗下南唐龙困浅滩,
孔夫子困陈蔡难得一饭。
许世友为衣食少林学拳,
哪一个好人儿不受熬煎?
这唱词中的故事虽然早已听父母偷偷讲过,今天听来却是别有感受。我知道:五舅既是在安慰我又是在鼓励我呢。可是我心中却只有苦涩郁闷。那时候,高中毕业唯一去路就是回家当社员、打坷拉。哪里还有鲤鱼跳龙门的事呢?
如今,住山的往事已经过去多年。可是住山第一天的经历却让我至今难忘。每每遇着不顺心的时候就想起五舅、五舅那乱七八糟却又富含真情的唱词、唱腔……然后就会冷静理智许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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